这日天气是冬日里罕见的暖和, 陆崇和顾璎决定带孩子们去附近的镇子逛逛。
一行人乘马车到了镇上最热闹的街市附近，陆崇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锦团儿似的大皇子，顾璎牵着棠棠的手, 一家四口慢悠悠的逛了起来。
怀香和丹朱跟在顾璎身边, 秦自明和凌策跟着陆崇，暗处还有十数个便服的羽林卫在周围, 护卫天子和贵妃。
长街两旁皆是出来摆摊的商贩, 临近过年, 这里格外热闹，各色热气腾腾的吃食、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卖首饰香包、窗花灯笼的比比皆是, 简直眼花缭乱看不过来。
棠棠已经被顾璎带着出去过, 虽是兴奋却也不算惊奇；被陆崇抱在怀中的陆熙是头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正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见他适应良好, 顾璎和陆崇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一处卖各色玩具的摊位吸引了棠棠的注意力，她看了一会儿, 指着摊位上的拨浪鼓对顾璎道：“娘亲, 这个好可爱呀。”
顾璎以为是她喜欢, 让摊主取了下来，交给了棠棠。
这时陆崇也抱着陆熙跟了过来, 他被姐姐手中的拨浪鼓吸引, 紫葡萄似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棠棠努力举起来给他看, “熙儿, 喜不喜欢？”
两人这才明白棠棠是要送给弟弟。
摊主见一行人皆是衣着华贵，心知是有钱的主顾，连忙恭维道：“小姑娘好眼光，这是最时兴的样式, 送给弟弟最合适不过。”
虽是瑶华宫里堆满了这些小玩意儿，可在外头看到仍是觉得新鲜，陆熙攥住了拨浪鼓没有再松开。
“这个我们要了。”顾璎对摊主说完，又俯身对棠棠道：“棠棠也挑些自己喜欢的罢？”
棠棠点点头，可她每拿起一样来，都是问陆熙喜不喜欢。只要是弟弟点头的，她都让摊主包了起来。
正当怀香想上前付钱时，棠棠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荷包，里面装着些碎银子，是以前出宫时顾璎给她准备的。
“娘亲，棠棠给弟弟买。”
顾璎含笑点点头，并没有拦着她。
“姑娘真是有长姐风范，小公子又生得玉雪可爱，公子和夫人好福气。”摊主做成了生意，满脸堆笑的夸赞。
棠棠小手攥着顾璎的衣袖，被陌生人夸奖还有些难为情。
等到下一个摊位，是卖香囊的地方。顾璎随口夸了一个宝蓝色绣兔子的香囊别致，棠棠又一次拿出她的荷包，要给自己娘亲送礼物。
“姨姨也挑一个吧？”棠棠大大方方跟摊主说要了娘亲看中的那个，又转过头问怀香和丹朱。
两人本想婉拒，但顾璎给两人使了个眼色，怀香便主动先挑了一个，随后丹朱也选好了，棠棠自己又挑了个绣着粉色蝴蝶的香囊，喃喃自语道：“这个给月姨姨。”
连没来的溪月她都能想到，棠棠小小年纪就如此思虑周全，倒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等棠棠付过银子后，牵着顾璎的手又往周围的摊位张望去。
而这一次，顾璎发现她则是更多留意聚集了年轻男子的摊位，只是她个子矮，有些东西看不到。
陆崇心中微动，他将陆熙交给了秦自明抱着，自己则是抱起了棠棠。
“棠棠，想看什么？”他神色温和的道：“告诉伯伯，伯伯带你去。”
好在秦副统领已经不是头一次抱大皇子，动作还算是娴熟。而陆熙并没有因为父皇不抱自己转而去抱姐姐就不开心，他趴在秦自明的肩头，笑呵呵的跟姐姐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
顾璎知道陆崇也发现了不对，才主动抱了棠棠。
“想去那里——”棠棠犹豫了一下，才遥遥指向了不远处的摊位。
那是个卖笔墨的摊子。
陆崇和顾璎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已经隐隐猜到了棠棠的用意。
一行人直接走了过去。
哪怕陆崇再不受宠时，所用的文房四宝也远远好于着摊子上的。只是他留意到棠棠仿佛在紧张的观察着自己的神色，他目光才落在摊位上雕工古朴的竹制笔筒上。
虽是材质称不上上乘，雕刻的人显然花了不少心思，借着竹筒的形状和纹路雕刻一副灵动的山水图，很有些意趣。
“棠棠，伯伯喜欢这个笔筒。”陆崇怕小姑娘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道：“既是给你娘亲和弟弟都送了礼物，就送这个给伯伯罢？”
果然能当天子的人，脸皮也是很禁得起考验的。
想来是少见长辈跟孩子讨要礼物，甚至听他的话中，看起来像是他夫人的女子是孩子的娘亲，他确实伯伯——
摊主脸色有些精彩，面上堆满笑容，识趣的向棠棠介绍：“这笔筒是大师雕刻而成，精巧别致又实用，姑娘可还喜欢？”
棠棠正发愁不知送陆崇什么礼物好，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要这个。”
趁着摊主报价的时候，陆崇给凌策和秦自明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目光在摊位上扫视了一圈，以备棠棠姑娘突然提问。
果然棠棠小脸儿转过来时，两人飞快的选好了东西。凌策挑了个造型憨态可掬的砚滴，秦自明则是挑了个镇纸。
这回仍都由棠棠付钱。
“多谢棠棠姑娘。”
“让棠棠姑娘破费了。”
两人认真的道谢，棠棠的小脸儿上露出害羞的笑容。
这一路逛下来，顾璎担心孩子们会累，提出去前面的茶楼歇一歇。
等到茶楼前，顾璎才看出有几分眼熟。
茶楼的对面正是陈大夫所在的医馆。
“就是在这儿，我的身份才被阿璎身边人认可。”陆崇感慨的叹道。
顾璎微讶，她本以为见到此处，陆崇会记起她隐瞒怀了身孕或是撞上陆川行——他想起来的竟是周伯误认为他是自己的夫君，叫了他“姑爷”那次么？
还不等顾璎开口，陆崇让怀香和丹朱在外头称呼他为“姑爷”，还理直气壮的跟她解释，说是免得在外暴露了身份。
顾璎微微扬眉，贴心提醒他丹朱原本是哪边的。
“无妨。”陆崇镇定自若的道：“我都是顾姑娘的人了，丹朱应该也更愿意站在当家人的一边。”
他说得云淡风轻，顾璎却是脸上一红，好在周围除了懵懂的两个孩子，只有忍笑的怀香丹朱，才让她发烫的双颊褪了些热度。
很快有店小二进来，迎她们上了二楼的包间。
秦自明和凌策分别在左右两个包间带人保护天子一行安全，丹朱和怀香跟了进去服侍，陆崇让店小二将这里有名的糕点都送一份过来。
顾璎从陆崇怀中接过了陆熙，她给陆熙喂了温水，怀香拿出了准备好的蜜橘。
一时香甜的糕点被送来，陆熙知道自己不能吃，也并不伸手要，他白嫩嫩的小手里攥着橘子瓣，一边一边玩。
棠棠手中捧着点心慢慢吃着，她目光落到窗外的院子时，不由凝住了目光。
他们所在的包间正对着茶楼的后院，这院子里因会被客人瞧见，布置得倒也别致，只是假山旁有个小女孩，正埋头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娘亲，我想出去逛逛。”过了好一会儿，棠棠鼓起勇气，对顾璎道。
从开始顾璎就留意到她的举动，知道她少有同龄的玩伴，倒也没多想，只是吩咐丹朱照顾好棠棠，就痛快答应她出去了。
等她离开后，顾璎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色。
“棠棠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儿。”她轻声道：“还在宫中时，我看到她经常一个人出神，问她时她只是不说。”
“棠棠，怕是已经都记起来了罢？”
***
饶是冬日里天气再好，仍是有些寒意的。
棠棠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看着不远处正蹲在假山旁抽泣的小姑娘，头一个念头就是她穿得太少了。
听到有脚步声，小姑娘像是受了惊吓一样，跑到了后院，棠棠一路追了过去。
只见小姑娘穿了件不合身的棉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她脚边有个大木盆，里面泡着不少衣裳。
“你的手会生冻疮的——”棠棠见状，忍不住开口道。
小女孩听到有人说话，先是浑身一颤，才惊恐的抬起头。看到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眼中仍是上过一抹惧色。
眼前的女孩穿着小羊皮的靴子、绣着金线的大毛斗篷，衬得她如珠似玉，一见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怀香姨姨说，涂了这个会好很多。”棠棠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拿出一盒香膏，就要递给她。
看到小姑娘，她想到了曾经流浪在外的自己。
那时她因一时卖不出去，吃不饱穿不暖不提，还动辄被打骂。
小姑娘也是被人拐卖的么？
“我叫棠棠，你别害怕。”棠棠见她瑟缩了一下，主动释放善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方才小声道：“大妞。”
这个名字起得太过随意，她说完后，又怯怯的道：“您收回去吧，我不要。”
棠棠没坚持，她见丹朱在远处没靠近，上前主动拉住了大妞的手。
果然很冷。
“别哭，脸会很疼的。”棠棠看到她干涸在脸上的泪，看到她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儿，自己拧开了香膏的盖子，挖出一团替她擦了手和脸。
大妞愣愣的看着她。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对自己了，自从娘亲和爹爹故去后，她跟着叔叔一家生活，永远都是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
“多、多谢——”她眼中慢慢蓄起泪水，可那香香暖暖的味道极为好闻，她舍不得用眼泪冲淡它。
“好、好像娘亲的味道。”大妞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可、可我娘亲不在了。”
棠棠一怔，才要跟她说什么，只见大妞后退一步。
叔叔说不能被客人瞧见自己做活——大妞端起盆就要走，可她太慌乱、盆又沉，她先是没端稳将盆摔在地上、水很快洒了一地。
而大妞因为紧张，踩到了湿滑的青石板上，竟直直的要摔下去。
正当棠棠心急如焚的想要扶住她时，丹朱已经抢先一步跑过来将大妞抱到了安全的地方。
这里的响动终究引起了注意。
只见身材粗壮的婆子气势汹汹的走过来，看到这里除了大妞就是小姑娘和她家下人，并没放在心上，嘴上骂骂咧咧的说大妞是“丧门星赔钱货”，抬手就要打她。
然而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知何时凌策已然赶了过来，他牢牢抓住婆子的手，冷冷的看着她。
“这位客人，我是在管教自家孩子，还请您不要多管闲事。”婆子见木盆摔坏了心疼，没什么好气的道。
棠棠虽是牵着大妞勇敢的站在前面，可面对“凶神恶煞”的婆子，心里仍有些紧张。
“如此寒冬，竟让衣着单薄的女童在外洗衣裳，你苛待幼童，已经违抗了我朝律令。”忽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是她什么人？莫非这孩子是你拐卖来的不成——”
婆子闻言浑身一激灵，棠棠确实放下了心。
是自己娘亲！
只见陆崇和顾璎一起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才得了幼子的两人俱是心头微颤。
小姑娘着实可怜。
“夫人误会了！”婆子也算识时务，知道来人非富即贵，连忙跪下道：“大妞的爹娘都没了，我是她婶娘，看她可怜收养了她——”
听到她父母双亡，棠棠下意识的转过头，握紧了她的小手。
大妞含着泪说不出话。
“看她可怜？”顾璎淡淡的道：“你们夫妇侵吞了大妞爹娘留下的财产，还敢虐待她，她的姨母几次想接她走，都被你从中作梗。”
“你哪里是心疼她，是留着她做摇钱树吧？”
大妞的姨母是经商的，家境还算殷实，每每送了银钱来，都被这婆子给占了。
棠棠目瞪口呆的看着顾璎。
自己娘亲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的事！”那婆子还想狡辩，可顾璎已经走上前，轻轻挽起了大妞的衣袖。
只见里面清晰可见的青紫淤痕，只能说明她没少挨打。
“阿璎，不必跟她废话了。”陆崇终于开口，他淡淡的道：“将她送去衙门便是。”
***
虽是不知天子和贵妃亲至，秦自明亮了羽林卫的腰牌，衙门的人都不敢怠慢。
大妞的事很快被解决。
她婶娘一家侵占她爹娘的遗产被尽数返还，她姨母如愿接走了她，看到大妞可怜的模样，她姨母哭得伤心，应当会善待她。
大妞依依不舍的看向棠棠，无声地道谢。
“娘亲，她姨姨母对她好吗？”棠棠有些不放心，低声问顾璎。
顾璎摸了摸她的发心，柔声道：“她姨母和姨父没有孩子，平日里就很疼爱她。你放心，娘亲会派人来看她，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得了娘亲的保证，棠棠悬着的心才放下。
“娘亲，您不怪棠棠惹事吗？”她还记得在遇到危险时，娘亲立刻过来护在她身边。猜到她想要帮大妞，娘亲也实现了她的心愿。
顾璎笑笑，轻轻摇头。
“棠棠做得很好。”她温声道：“娘亲本就该好好呵护棠棠。”
听了她的话，棠棠定定的看了她片刻，眼中的泪水慢慢涌了上来。
“娘亲、呜呜呜——”棠棠泪眼朦胧的抬头，喃喃道：“我、我都想起来了，您不是我的亲娘，我爹爹和娘亲，已经都不在了——”
果然自己所料不错。
顾璎看着那张伤心欲绝的小脸儿，心疼极了。
灭门那夜，对棠棠来说最惨痛的经历。
“我知道您、您不是我亲娘。”棠棠抽噎着道：“可、可我还是想当您、您的女儿——”
“我、我已经记不起爹爹和娘亲的脸，我、我是不是个坏孩子——”
她自从记起来后，就处在一种极为矛盾的情绪中。
一方面她喜欢顾璎，喜欢弟弟和伯伯，舍不得离开，所以小心翼翼想讨好所有人；一方面又觉得愧疚，她觉得自己背叛了亲生父母。
虽是她知道娘亲极疼爱她，可直到今天娘亲毫不犹豫的替她撑腰，她才鼓起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秘密。
顾璎感动又心酸的将棠棠抱在怀中。
“棠棠爹娘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过得好呀，你是他们的珍宝。”
“棠棠是最乖的好孩子，能当你的娘亲是我的幸事。”她柔声哄道：“你那时太小，娘亲想办法帮你想起来好不好？”
棠棠含着泪点点头。
***
回到长锦宫时，孩子们在马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都很精神。给她们洗脸更衣后，两个孩子在软榻上摆弄买回来的玩具。
“熙儿，来递给姐姐。”棠棠帮陆熙整理玩具，见他手里还拿着鲁班锁，向他伸出了手。
顾璎和陆崇更衣回来，准备接两人去用晚膳，忽然听到棠棠激动的声音。“熙儿，你再说一次？”
只听幼童奶声奶气的“姐姐”二字响起时，两人同时愣住了。
头一个反应是儿子会说话了，接下来便是儿子先会叫了“姐姐”？
“也好，扯平了。”陆崇心里虽是有点失落，面上却云淡风轻的道：“阿璎想要赢我，只有在咱们小公主身上下功夫了——”
顾璎嗔了他一眼，转身进去看儿子。
“娘亲，熙儿会说话啦！”棠棠立刻兴奋的给她讲着经过。
陆崇不紧不慢的掀了帘子进去，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唇角的弧度始终都没有平复。
人不能太贪心，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儿女双全。
哪怕再来个皇子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