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奔(三)

印象里赵国的传承是挺悲剧的,不曾内乱的传国,让我想想……简子传襄子不能算。襄子传桓子,桓子被献候击杀;献候传烈候倒是没事,不过到了烈候赵籍才跟魏、韩得了周天子的册封,成为真正的诸侯,赵国立国应该从他开始算。烈候被自己的弟弟武公谋害。武公死后,敬候打败了武公的儿子赵朝,迁都邯郸。敬候死后有公子胜与公子种争立的内乱,最后公子种胜出,是为成候。成候有三个儿子,公子语、公子渠、公子成。此次内乱在公子语与公子渠之间展开,最后公子语胜出,为肃候,也就是赵雍的老爸。

这么一盘点下来我也吓了一跳,从烈候开国以来,赵室传国唯一和平而没有内乱的一次就是赵雍继位了。而且只要是对当时环境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赵雍为什么能够毫无争议地继位。

首先是赵雍的身份。肃候就他一个儿子,从大义上来说国君非他莫属。其次是肃候的葬礼。当时大国如秦、楚、燕、齐、魏,都派出数以万计的锐师前来参加葬仪。一般诸侯薨,往吊的最多只是个百人使团,诸国这样做派显然是有族灭赵室瓜分其地的想法。幸好当时的辅臣都不差,赵雍自己也很争气,没让他们得逞。我相信那时候的国君宝座一定很烫,让那帮公室避之不及。

“寡人的禅位真是怠政么!”赵雍盯着我的眼睛,“寡人只是想终结这种传国惨事罢了!”

虽然你说得很认真,但是一般盯着别人眼睛是因为对自己的话缺乏自信,极度渴望知道对方是否相信的一种表现。

真相只有一个!

你丫就是怠政!

不过你找的这个理由也算过得去,简子要是复活看到自己的子孙这副德性,估计能再被气死。

为毛同样的基因,秦人就没你们这么多幺蛾子啊!

要不是我上辈子是越国人,我早就否认自己的赵人身份了!——越国已经在十一年前被楚国灭掉了。

有这样的历史原因,赵室君侯对自己同族的戒备和敌意恐怕远超敌国。看着赵雍充满悲恸和不甘的眼神,我有种被紧紧缠绕住的感觉。那种藤蔓一样的缠绕感源于历史的沉积,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我一直对山中生活存有留恋,其实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抗拒……尽管我毫不怀疑自己是华夏文明的后裔,但是跨越千百年的时光让同一种文化变得大相径庭。

每一场权力游戏的交替都是一种搏斗,一个家族,一个诸侯,一个天下,莫不如此。列国之中也不乏内乱,但跟赵国这样极端的例子比起来算是好太多了。按照老人们说的“龙生龙,凤生凤”,只能把赵国这种现象理解为赵室传人都有一颗不屈的上进心。

“我提前召安阳君回来了。”赵雍说。

您这是要闹哪样啊?还嫌邯郸不够乱么?

“李兑出奔,足够震慑那帮鼠辈了吧?”赵雍又问我。

我的答案是否定。不能否认李兑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说他是决策人,恐怕有些过了。李家说起来是世族,但是现在的世族跟春秋时代的世族完全不是一样东西。没有了世官世禄,世族只是看起来像狼的哈士奇。

“我还是认为公子成主谋。”我直言道,“李兑只是走在了前面而已。”

“赵成……”赵雍摇了摇头,“他胆子太小。”

“有些人是看着胆小。”我道,“臣很想知道,初胡服时,您是怎么说服公子成的呢?”

赵雍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你猜。”

我告辞而出。

尼玛玩爹呢!这要是能猜,我还问你干嘛!

走出桐馆的时候太阳不过上到二杆,我早就已经习惯不知道确切时间的感觉了。李白说,天地是万物的旅馆,时光是百代的过客,何必纠结那么多呢?信期跟着我出来,主动为我引路,安排公家的马车送我回去。说起来我这个上大夫大司寇真的挺悲催的,上大夫府邸还没选址不说,仆人车马都没没下发。赵雍说从来没有给官员配车马仆人的前例。

你妹!赵国有过穷人任大司寇的前例么!

我在信期的搀扶下上了一辆素车,没有漆绘公室的标识和繁杂的饰品。不过从轮子的高度就知道它的主人来历非常,所谓高车是也。我觉得这车比旁边停着的那些王室用车要好很多,那些车看上去就像是暴发户坐的,这车才是摘了标识的宾利。

太阳渐渐热了,落在身上的阳光微微发烫,让我又有些晨困。看看两旁的景色,回到邯郸城还需要一会儿时间。在这个慢节奏的世界里,我完全可以暂时抛开沙丘的压力,先回家睡个回笼觉什么的。不过首先得放下车帘,否则这么暖和地晒着,我在车上就会睡着过去。虽然车座的位置足够我躺下,但实在有碍观瞻,即便放浪如我也不得不顾忌一下民众的目光。我在民间的声誉可是很不错的,别因为这个小事破坏形象。

我打了个哈欠,御者响了一记鞭,马车驶进最后一个弯道,只要绕过这座三十多米高的小山丘就能看到高耸的邯郸城墙。我觉得我的神智已经开始离开身体,马车颠簸的节奏完美地起到了摇篮的作用。就在我已经恍然入睡的时候,突然心生警兆,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原本已经模糊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目光自动聚焦在山丘的树林之中。

这一刹那,腰间腾起一股寒流,浑身寒毛尽竖。我抽出佩剑,顶在御者腰间:“回宫城!”

御者大惊之下差点翻车,不过马儿在他高明的驾驶技术之下还是稳住了急转弯带来的震荡。看他这么服从,我心中的警戒稍稍放松了些,将剑收了一些,不小心捅进去的话就乐呵大了。

“大司寇……”御者声音嘶哑,“小奴可有冒犯之处?”

“前方有贼人埋伏。”我对他道。

御者的脸色都变了,加了一鞭,马儿跑得更快了。

作为回应,身后传来了马蹄踏地的踢踏生。我回过身,看到十来骑人马追着我们,一色的褐色短衣,披头束发,看不出是谁家的手下。这些骑手都是老手,放松缰绳,使其不勒马胸,好让马跑得更快。他们没有佩戴弓箭,明显是要拦截我们之后肉身搏杀。我看了看御者的身材,比我壮实一点,但跟后面追兵中最瘦弱的那位比起来还有些差距。

为今之计,只有快马加鞭逃回宫城求救了。

从那些马匹的身高腿长上看,都是优良得可以作为赛马的代马,要想跑赢一辆马车实在太没有悬念了。

我实在不想坐以待毙,但的确又帮不上忙,不由心中焦急。眼看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背后腾起一股凉意。

起风了!

我感受着风向,毫不迟疑地宽衣解带,脱下宽大的深衣,绑在车后支撑车篷的木柱上。风渐渐大了起来,将衣服吹胀,不知是这种临时挂起来的帆的确有用,还是我的心理作用,好像马车跑得快了许多,甚至拉开了后面追兵的距离。更可能是眼不见心不烦,被衣服这么一挡我就看不见后面了,正好可以专心想想怎么躲过此劫。

莫若等会转道的时候跳车躲进山里?

我估测了一下车速,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更害怕御者被他们抓住之后出卖我,这里的山也只是山丘,没办法隐藏我。

眼看又要进入直道,后面的追兵要追了过来,前方也传来轰隆的车声。

除了骑兵还有战车?

我惊诧了,谁这么恨我!

从事发到现在,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脱困,故意不去想是谁埋下的这支伏兵。一旦要考虑幕后主使,就得考虑自己是否已经暴露。其实我有什么好暴露的?我是主父的信臣,这是公开的事。至于告发李兑,我相信主父不至于在这点上把我泄露出去,而且每次我们谈沙丘的事都很注意,一个寺人都不曾出现在左右。

我只是个人畜无害,洞察力比较强的朝堂新贵,谁会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前方的车轮声越来越近,一辆高车出现在我面前。

我总算松了口气,来者车旗上打着“剧”氏字样。虽然不知道是剧家小谁,反正敢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肯定跟后面那伙人不是一起的。有高车的家族,肯定非富即贵,这样的人出行可不会像我连侍卫都没有。

对方见到迎面狂奔来的马车,当即选择刹车,以免避让不及。因为马车并没有刹车系统,所以他们的两匹马打了一个大大的圈,方才停了下来。我的御者也把他们视作救星,放慢了速度从旁边穿过。

我冲对面车上的一老一少喊道:“后面有强人,请大人出手相救!”

那老者还没说话,老者身边的少年已经跃下了马车,脑后马尾长发一甩,腰间佩剑已经出鞘,白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斑,只听他暴喝一声:“剧子辛在此,何方蟊贼胆敢张狂!”

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天神下凡,英勇无敌的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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