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伤重

七月暑气褪去,秋意渐浓,安祈国上京城郊的人家皆爱在房前屋后栽种的木槿花开了,红,粉,白,紫皆有。

落舜河畔,便有这么一处门前栽满了木槿花的小院,叫日及居。

日及居外,阳光轻洒水面,风痕掠过时光影摇曳,飒飒凉风中夹杂着几声女子的轻笑声。

杜若槿坐在竹椅上一手翻看话本,一手握着鱼竿,身旁正站着一位侍女,更远处则立着一个持刀的护卫。

看了话本中的内容,她笑得眯起了眼。

“饮翠,近来上京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大才女入京?”

杜若槿偏头看向身旁正在发呆的饮翠,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味。

清亮的声音令侍女饮翠瞬间回神,望向正凝视着她的姑娘,面容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来:“回禀姑娘,有的。据说云州刺史的祖宅就在这上京城,他的女儿顾鸢便是有名的才女,前些日子她进京的时候,那街上可比过节时还要热闹些呢。”

“姑娘向来不关心这些,您怎会猜到顾大才女入京的?”

杜若槿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话本,声情并茂地开启了讲述:“这话本里的女主角原型便是她,说的是入京才女与太子少师令澈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她和他春风一度后,她再也忘不了那个温存有趣的他,他也爱上了娉婷万种的她。”

饮翠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小姐——”

秋风穿林走叶,送来丝丝浅淡的血腥味。

“唰唰——”

草木摧折声在不远处响起,一道黑影在林中阴翳处浮现,又犹如鬼魅般靠近。

“咕嘟。”杜若槿屏住了呼吸,吞咽声分外清晰。

站在远处的护卫小武也发现了异常,快速朝这边奔来。

杜若槿轻声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双唇紧抿,紧张地凝视着那道黑影。

稀薄的阳光透过叶缝照亮那道不断接近的黑影,也让她看清了来人的脸。

忐忑的心微定,呼吸一松。

来者并非刺客、歹人之徒,看起来还有些面善!

他面色苍白,嘴唇上更是血色全无,着一袭玄色锦袍,虽看不出明显的血痕,但那外衫上的一道道外翻的豁口却异常显眼。

杜若槿再次屏息,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自觉地向来人走去。

“姑娘!”饮翠拉了拉她的衣袖,带着轻微的颤音低低地叫了声。

此刻,小武已经赶到杜若槿的身前,拔刀向着脚步放缓后有些踉跄的锦袍男子。

“小武,没事,不用紧张,我好像认识他。”

杜若槿绕开小武,行至男子近前。

杜若槿走近才看清,那俊雅男子脖颈和脸颊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珠,骨节分明的手上更是染满了血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的玉面修罗。

“你还好吗?”声音是带着轻颤的小心。

他睫羽轻颤,满脸虚弱,神情在视线与她对上时乍然疏冷,哑声开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杜若槿脸色一僵,这人是听到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了?

正想反驳些什么,下一秒,却见他整个人犹如一尊即将破碎的瓷像般朝她倒去。

杜若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将人抱了个满怀,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变得浓厚无比。

两人身形相差巨大,不过她却奇迹地撑住了这个高大的男子,没有被他压着一起朝身后倒去。

“姑娘!”

身后的两人连忙赶过来搀扶。

“我们先在这儿为他止一下血,再进城为他找大夫吧。”

杜若槿冷静下来,垂眸看向了自己素白纤长的手,上面已经粘上了黏腻的血液,温热的,又很快变凉。

小武和饮翠将他搀扶进了日及居内。

这是她经常会来小住一段时间的院子,是以备有一些常见的伤药和生活用品。

素净淡雅的室内,珠帘轻曳。

杜若槿褪下沾上了血污的衣裙,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及踝长裙和烟紫色的对襟大袖衫,坐到梳妆的镜台前,取下束发的青玉簪,如瀑青丝倏然散开,一双如春荑的素手在发间略微生疏地动作。

半晌后,她才挽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簪上几支银簪玉钗与步摇,又上了妆,瞧着镜中人那蛾眉淡扫,玉颊轻匀,琼鼻微抹的模样,便又是御史大夫家嫡女最常见的贵女装扮了。

推开房门,莲步轻移,缓步来到偏房内。

“姑娘,我们已经为他处理了伤口,换了干净的衣服,现在人已经醒过来了。”

饮翠迎面走来,手里端着一盘血水。

杜若槿微微颔首,迈入门槛内。

屋内窗户紧闭,只有稀薄的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床幔内更是有些昏暗。

“若我没记错,您应当便是太子少师令澈吧?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杜若槿走至床边,目露尴尬地望向坐在床上的人。

他们年少时也曾在此偶遇过,那时她娘亲尚且健在,她还送了他一朵她娘亲最爱的紫槿花。

只是自那以后便再无交集,若不是瞧见他右眼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和那张同他年少时相仿的精致面庞,便认出了他,她简直都要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人的面容了。

令澈眼帘一掀,抬头回望,视线粘连,无声的沉默如水般漫开,昏暗中唯有那眸底最为清亮。

“是我……你是杜御史的嫡女,杜若槿。”

声音带着些动听的暗哑,加之男子那清贵俊秀的面容,尤其是念她的名字的是,带着些许低回的婉转,惹得她心旌不受控制地摇曳了一瞬。

令家是上京城最有名的名门世家,令澈的父亲令光远是当朝太傅,在帝位更替根基不稳之际力挺少帝,强势辅佐少帝上位稳固朝政,是以如今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而令澈本人是令光远的唯一嫡子,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虽为虚职,却依旧是上京勋贵子弟中说一不二的领头人物。

只是听闻他性格清冷孤傲,是以同辈之人莫敢近之。

令澈先行移开目光,面色依旧苍白如纸。

“少师大人之前遭遇了什么竟受此重伤,身边却无一个护卫,不知您可否为我解惑呢?”话一开口,她又有些懊恼,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儿。

令澈微微颔首,微哑动听的声音幽幽响起:“可以。只是可否先借盏茶润润喉?”

杜若槿心中顿时一阵尴尬,只能匆忙转身去取杯倒水。

“请……请用。”她双手递过茶盏,二人手指一触即离。

“有劳了。”

令澈端坐于床榻,神色自若地接过茶盏,眼睫低垂,掩住了那双总有些清冷的浅褐色眼眸,整个人竟出离地显出几分温润儒雅的感觉来。

将茶盏放至床边的矮桌上,他的嗓音都变得清润了些,有如清泉叩石,低沉清冷:“我出京办事,返程到上京城郊时,意外遭遇伏击,在我与那群死士激战之际,随行护卫已然全数殒命,我拼着重伤才勉强杀完最后一人,然后才寻到这儿。”

杜若槿微一颔首,转头瞥了一眼方进入此间静候的饮翠,顿了片刻后,温声开口:“原来如此。小武应已备好马车,我们现在便送你入城。”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视线在她周身逡巡了一阵,半晌后才用手臂支撑着挪动身躯,扶着床柱艰难站起。

杜若槿看他额角沁汗,下颌紧绷的忍痛模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来:“来,我扶你。”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少女浅淡的淡香倏忽萦绕鼻尖,他心绪一滞,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注视着她的眼睛,冷淡拒绝道:“不用。”

饮翠见状,忙走过来,道:“还是我来扶吧?”

令澈眼神锐利地睃她,生生将小姑娘唬得抖了一下,停下手上即将搀扶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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