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以子为生

在火鸦落焱的指引下,镜明一行经昆仑进入南炎抵达荆州宝康县一带。五凤家族之首礼氏令宝康县从贫瘠走向繁荣,又从昌盛坠入贫困。宝康县是官员贬谪的终末之地,即便政绩再好,也无人关注,翻身无望。因此,宝康县盘剥百姓、贪污腐败和蛇鼠混杂等情况严重。

“……”

入城之后看到的光景令镜明与姬瑞燐感到非常不适,不约而同地拉低木头的斗篷帽子,让其低下头看着地面。昏暗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相互议价的年轻男女,随时能够听见堂而皇之的**之声,然后是被围殴的男女与乞食之人。镜明与姬瑞燐不解,为何有的乞丐一副神情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仝真解释说是因为那些颐指气使的乞丐有孩子住在主城。

渐渐地静寂成为了主调,一道名为“灵气河”的河水,彷如一条分界线隔绝了两个世界。

“抱歉。”仝真忽然道歉,“近日多位孩童失踪确有其事,但主要是我想借你们的方便入主城才捎上你们。”

看着紧闭的大门与高耸的围墙,镜明犹疑:“入城需要通行令吧……”

“木头就是通行令。”

“他们送弟弟来参观学艺。”

镜明与姬瑞燐未曾想过竟然有此种借口能够轻易通行的地方。

大门打开,一片灯火通明,华灯璀璨,各式戏台与擂台林立,热闹非凡。

“为什么台上都是孩童?”

镜明警惕:“弄童……”

仝真叹息:“与弄童差不多吧。”

从前,宝康县有一位童大人。依靠盘剥百姓来中饱私囊,童大人家财万贯,姬妾成群,可惜屡屡丧子。于是童大人开始收养孩童,被收养孩童的家人一朝得道。本来勉强算是美事一桩,只是后来部分心术不正的父母挤破脑袋想让孩子成为童大人养子,借此改善家境或成为权贵一员,令事情完全变质。

童大人不缺财权,不缺夸赞,唯一能够打动他的是才能,唯有优秀的孩子能成为其养子。本来倾尽心力将孩子培育为优秀人才是作为父母值得称颂的事情,如果不揠苗助长、剑走偏锋……

相貌出众的孩子,有了。

文采斐然的孩子,有了。

能歌善舞的孩子,有了。

普通类型的优秀孩子已经无法引起童大人的兴趣,于是极其能吃或绝不离水等等千奇百怪的孩子相继出现。

一天读书或练舞十个时辰,在孩子成长之后可能仍有用处,但是每天吃两筐食物或泡在水中接近十二个时辰,这对孩子又有何用处?

——“我们是为你好,你再也不用担心吃穿用度了!”“我们生你养你,费尽心思为你谋出路,你竟然还诸多挑剔?!”“孝顺父母本就是理所当然!”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五年,由孩子开启的好日子由孩子终结。

童大人终于发现子嗣早夭是因为他最信任的仆从从中作梗,向其姬妾下毒。

仆从怒号:“你这种人不配有子送终!”

仆从的动机是童大人威逼利诱强夺其心上人不止一次,于是心存怨恨。他知道童大人不在意姬妾,但是在意孩子。所以,忍辱负重的仆从将利刃挥向孩子。

仆从死了,童大人喜获亲子,养子失宠,送还父母。能歌善舞、相貌出众的孩童通过父母的极力争取,以高价卖入童府当助兴伶人。其他的孩子大多沦落为哗众取宠的卖艺之辈,偶然去为童大人的宴会助兴。利用孩子献媚童大人的风气又持续了三年。

童大人在陪孩子踢蹴鞠的时候不慎滑倒死了。然而,童大人之死未能终结孩子的悲剧。

为孩子投入全副家财却未获半分回报的父母不甘心,然后招来热爱弄童、喜好猎奇等之徒,最终锻造了一条以孩子为中心的利益链。各类巧立名目的书院、勾栏和教坊等立起,致力打造各种讨人喜欢的孩子。凭良心做事的有,只是数量稀少,空有响亮名声为宝康县装饰门面,实际收益只够勉强度日,更多的是一心榨取钱财的骗子为希望尽快获利回报的焦躁父母所开始的空想之所。

“成功”的父母依靠孩子赚得盆满钵满,失败的父母毁了自己,也毁了孩子。灵气河是成王败寇的分界线。

自幼除了博人眼球以外无一技之长的孩子长大后变得一文不值,最终不是饿死便是坠入红尘。寄生孩子的父母差一点的沦为赌徒、乞丐,好一点的给骗子做托,为其招揽新的受害者。

不忍孩子受苦,明白孩子终会长大,较为踏实的父母带着孩子试图逃离以“大家都这么做”劝说他们加入的父母。可是,他们无法洗去与万恶不赦的辜负皇恩叛臣一样的出身,在外地受尽歧视,最终只能选择回到与悲剧相称的“罪人之乡”,气愤又郁闷地与鄙视之人呼吸同一片空气。

“……”

见镜明神色不对,姬瑞燐立刻开解:“你和礼氏不一样。”

“但是,一样牵连无辜。”

“这里的人并不完全无辜。”

玉妃受宠,宝康县百姓纷纷仿效与追逐,各类打着玉妃名目的美颜药方和产品大肆敛财,甚至一度掀起生女不生男的潮流。可惜,随着凤求凰事件爆发和玉妃香消玉殒,那些备受期待的女婴也随之成为陪葬。

宝康人好逸恶劳,邪道上位——这是偏见,但是偏见并非毫无根据。

姬瑞燐将奋力表演的孩童与帮着吆喝叫好的父母抛在身后:“父母暂且不论,有些孩子本身也渴望高人一等。”

“姚燐姑娘,眼利。”如此佩服的同时,仝真在一家简朴的名为“如意馆”的客栈停下驴车,“不过,归根到底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因为父母未能令孩子远离势利,教育他们踏实做人,才使他们受到了不良风气的影响。”

张灯结彩的雏凤楼又一次令仝真感到眼前一黑,他驾车绕到冷清的后门,交给态度恶劣的杂役一袋砂糖橘后顺利进入院中,登上楼宇找到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等待某人。

“纯儿。”

装扮成富家千金模样的仝纯,烦厌地看了一眼仝真后命身后的仆役退下。

“你来做什么?!”本就心情不佳的仝纯怒上加怒。

“我给你带了蜜饯和棉袄。”

“蜜饯你放下,棉袄你拿回去。”

“你总是穿得这么单薄的衣裳,你娘怕你冷特别加厚的。”

仝真试图将棉袄披到仝纯身上,却被仝纯粗暴挣脱。

“穿这种东西会显得很臃肿,客人不喜欢!再说,这用的是什么料子?!糙得都够刮脸了,绣工也乱七八糟!”

仝真默默地捡起被扔到地上的棉袄:“近日天寒,你娘又犯病了,所以……”

“呵,”仝纯冷笑,“要钱你早说。”

“不,为父……”

未等仝真辩解,仝纯箭步进入厢房,从一个精致的宝盒里抓了一把银两,走到厢门伸手示意仝真接好银两。

仝真带着慈祥的笑容摇头:“不,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这些银钱你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仝纯越发烦闷:“拿好!”

仝真仍然未有接过银两,仝纯啧舌,随手将银两扔在地上。

“上次你害我丢了多大脸?!真是的!我好不容易才跟客人解释通了,你又跑过来!”

“对不起,但是上次你娘确实……”

仝纯更是烦躁:“真是不明白你们还吊着条命做什么,早死早超……”

“纯儿!”仝真厉声,身体在颤抖,握紧棉袄的双手青筋暴起。

“总之……”一度被震慑的仝纯迅速取回平素的傲慢与不屑,“我会定期给你们送钱,你不要再来了!”

“哐当!”仝纯用力关上厢门。

仝真一边叹息一边将散落在地的银两收集好,与蜜饯、棉袄一起堆放整齐。

“纯儿,近日……”

未等仝真交代完毕,门的那头便传来仝纯烦厌的声音:“行了!不要再啰嗦了!记得从后门走!”

“……”仝真摸着门扉逗留了一会,带着落寞的背影离去。

回到城外的家安置好驴车与货物,仝真深呼吸数次方才打开门扉。

“相公,你回来了。你去过主城了?”见丈夫未有带回棉袄,像尸体一样发白透黑的妇人显得十分高兴。

“是啊,顺路捎了个孩子混了进去。”

“那你见到纯儿了吗?”

仝真全力露出笑容:“见到了!棉袄很暖和,他很喜欢,就是绣工差了点。”

“哎呀,这纯儿见多了好东西都开始挑剔了。”如此说着的妇人先是一脸欣慰,然后带着愧疚的笑容说,“这次确实失手了。等我身体好点,我给纯儿绣个香囊,保证比馨蕾那些好。”

“纯儿一定会很高兴。”仝真扶妻子到床榻,“那么首先不要熬夜等我了,好好休息才能养好身体啊。”

“我睡不着……”

仝真竭力掩饰苦涩:“放心吧,雏凤楼很看重纯儿。”

“不,我是担心你。”妇女全身颤抖,“我也很害怕……”

“瞎担心啥,那妖怪又不对大人下手。”

“今天我听隔壁阿权说丢了孩子的父母……都被妖怪杀了,很是凄惨……”妇人脸色因为恐惧越发透黑,“你说我们会不会也……”

“……夜了,睡吧。”

仝真止住了蜡烛的眼泪,却无法止住颤抖着抱着他的枕边人的泪花。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