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徐克回到房间里,见父亲双手捧着那标本。左转右转,正不知往哪儿放。

父亲说:猫头鹰你也没见过呀?你说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打算往哪儿摆?你开着一个印钱的工厂呀?啊?你显富,你比阔,动物园里那么多猫头鹰,有本事你倒是全买回家来呀!

徐克从父亲怀里捧过标本,一声不响便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自己房间里,他捧着标本,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摆。

父亲跟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望着他,继续训斥:你明天立马把她辞了!老子当你的雇员,老子天天去给你守摊儿!

徐克一时忍无可忍,突然将标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亲一惊:你!

父子俩互相咄咄地对视着……

父亲猛转身,走入了另一卧室,卧室里摆放着徐克母亲的遗像。父亲注视着,感伤地说: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这当老子的,说一万句也不顶一句。他妈,跟我走,咱有点儿志气,咱回从前的老街老院儿老房子去。

父亲将遗像揣在怀里,跨出房间,指着徐克说:儿子,我有养老金,我不用你养活!就是你妈活着,我也养得起她!我们走,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看你不顺眼,你瞅着我也别扭。

父亲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着标本,将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灯。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处找烟吸。

在打火机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脸上淌着一行泪。

他又仰躺下,继续吸烟。

他确实伤心起来,在泪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临去北大荒那一年,他亲口对瘫在床上的母亲说的话:妈,咱家的小偏厦子就要盖好了,阳光可充足了!我再给你盘个小火炕,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住过去了,就可以见到阳光了。

甚至他还想起了自己下乡以后写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厦子,还得上一遍墙泥,要不我妈住着会冷。

徐克按灭烟,拉亮灯,又坐了起来,呆呆瞅着立在床边的黑色的维纳斯……

他一把抓起烟灰缸,似要朝维纳斯狠狠砸过去——那烟灰缸是头卧牛,牛背上骑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看去价钱也不便宜。

他瞧瞧烟灰缸,没舍得朝维纳斯砸,举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点多了……

他离开卧室,来到了客厅里,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过厅里,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饮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着饮料回到客厅。

他发现了自己带回来的两卷画,在沙发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拿起另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将两卷画都撕了,投入了纸篓,想了想,又将纸篓拿入厕所。

客厅中,暂时空无一人了,这里有一排书橱,橱中一册册精装的各方面的书,仿佛在无言地证明,主人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知识者。

还有报架子——一般办公室里常见的官报,应有尽有。

厕所里传出冲水声……

徐克走出厕所,抬头看看墙上的伟大的女奴。

他踩着椅子,将她摘了下来,捧到卧室里,塞到床底下。

他离开了家,缓慢地走下了楼梯……

他发现他的父亲并没有走,他坐在楼外的台阶上,正在吸烟,身子一动不动。

他默默地望着父亲。

他走到父亲身旁,缓缓地,也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亲当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动不动。

徐克说:爸……

父亲不响,不动。

徐克又说:爸,你气管不好,干吗非吸那么冲的烟呢?求求你吸我给你买的这种吧,这种烟是清凉型的。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弹出了一支。

父亲仍无动于衷。

他从父亲手指间轻轻抽出那半截烟,丢在地上,踩灭。

父亲倒也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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