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③

晋无咎低头沉吟又是良晌,终于抬起头道:“周子鱼,要我说出我教武学秘密不难,只看你够不够诚意。”

周子鱼道:“哦?不知你想要我怎样的诚意?”

晋无咎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只有两件事,但每件事都麻烦得紧。”

周子鱼道:“愿闻其详。”

沈碧痕连连摇头,却也担心周子鱼说到做到,泪光于眼眶中盈盈打转,不敢发出声音。

晋无咎道:“第一,我要你以文殊菩萨立誓,你拿到我教武学秘密后,绝不能亲手或指使任何人,无论此人是否正道同盟,对我教教众不利,尤其是魔神人仙四位界主,此外小哥哥小姐姐和他们的幼子身在盘龙峡谷,你须得放他们回蓬莱仙谷。”

周子鱼听他不提自己,倒也生出几分赞赏,道:“如若他们冥顽不灵,坚决与正道同盟为敌,那便如何?”

晋无咎道:“你以文殊菩萨立誓,我自有办法让所有人离开盘龙峡谷,并且放弃复仇夺谷之念。”

周子鱼不知他有甚么办法,见他不似说笑,将“冰夷剑”扔给穆雪,闭目双手合十,道:“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弟子周子鱼今日对菩萨立誓,但教拿到真正的盘龙武学,绝不亲手或指使任何人,对盘龙魔教投降教众不利,如违此誓,愿受菩萨责罚,生而不得好死,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他虽作恶多端,毕竟身为佛门中人,且一心所求只为武林至尊,至于盘龙武学,自有阴台门人练成后贴身护卫,只要盘龙教众真如晋无咎所言,离谷后不与正道同盟为难,这些人的性命确也不是非取不可,这个毒誓发得可算真诚。

周子鱼发完毒誓睁开双眼,见晋无咎双手掩面,手指重重按在黑布之上,待他又一轮麻痒消止,道:“你的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晋无咎道:“第二件事才叫麻烦,我要你解开我接掌我教之后,留存心中的重大疑团,我同样要你以文殊菩萨发誓,对我说的每字每句,不得有半句虚言。”

周子鱼道:“你先说出你的疑团,倘若事关五台机密,则我不能发誓。”

晋无咎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说,你动手便是。”

周子鱼道:“你!”

不意他如此强硬,心念一动,笑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晋无咎道:“我的用意?”

周子鱼道:

“你先诱使我立下誓言,逼我放沈碧痕一条生路,再由她将五台机密泄露出去,晋无咎,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机,别说我可以先将她带离此地,便是如你所愿,江湖中除了盘龙魔教,又有谁会相信她的鬼话?盘龙魔教在我正道同盟面前,终究太过渺小,但教一丝反抗之意,那是他们先违背承诺,我也不必遵守誓言,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晋无咎道:“你怕了?”

周子鱼被他一激,也不动气,又听他道:“周子鱼,你也不必多心,有些问题困扰我多时,得不到答案我死不瞑目,你不让我好死,我便不让你好活,就这么简单,你若怕了,随你赶走碧痕还是动手杀我,我本来也不想和你多说。”

周子鱼听他说得有恃无恐,心里不禁起疑,暗道:

“沈碧痕几次性命之忧,他都催动不出内力,反被我门下不成器的弟子打成这样,‘鸩胆’之毒为正道同盟中人研制,便是妖界上下也没有解药,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和该有症状精细吻合,假意中毒的话,绝不可能每一抓一挠都凑巧对位,他该清楚,无论从我口中问得甚么,说出去终究一面之辞,难道当真只为求个好死?”

见他半坐半躺,神情安稳,将生死置之度外,道:“说出你的问题,若我觉得可以通融,再立一誓也未尝不可。”

盘龙武学一旦到手,便宜的是整个阴台门,穆氏四人自不会插口喝止。

晋无咎幽幽道:“自我接掌我教,第一次进入藏有我教绝学的‘青龙翼殿’,看见龙祖师在石壁上自述生平,得知他出身五台,那个时候,我便想通了你千方百计为难小哥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过正道同盟的理由,但有一件事别说是我,便连小姐姐这样举世无双的大智慧也猜不透。”

周子鱼大是嗤之以鼻,道:“夏语冰,小聪明而已,你一介武夫,又哪里懂得,甚么才是举世无双的大智慧?”

晋无咎道:“周子鱼!小哥哥小姐姐是我最敬重的人,你若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必谈了。”

周子鱼呵呵笑道:“我手握盘龙魔教上万教众生杀大权,倒成了我在求你,罢了,只要你开心,大智慧便大智慧罢,夏语冰这大智慧也猜不透的事,定是你要问我的了?”

沈碧痕早在等死,听他们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芳心殊无趣味,被周子鱼笑声勾回思绪,反而好整以暇心道:“周子鱼这两声笑,倒与那戚南通有几分相似,哼!不管周子鱼还是戚南通,都是打着正道中人的旗号,行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甚么分别了?”

晋无咎道:

“我在少林寺闯‘枢械塔’时,一至八层你的佛门同道,人人一上来便恶语相向,如峨眉慧宁师太、九华卫掌门、普陀覃掌门、梵净宁掌门、狼山戚掌门、鸡足熊掌门、衡山闻掌门,这七位还算有理有据,细数了我教罪状,但其它如庐山汤掌门、栖霞伍掌门、千山海掌门、天台狄掌门、香山孙掌门、终南诸葛掌门,这六位却有用的只字不说,只一味破口大骂。”

周子鱼道:“你想知道这六位掌门为何对盘龙魔教这般痛恨?”

晋无咎道:“不急,我还没说完。”

周子鱼道:“洗耳恭听。”

晋无咎又在双手小臂不住揉搓,止痒后抓住铁栏,总算颤巍巍站起,道:“我得知我教在过往百年间的这些罪行,回到盘龙峡谷第一件事,便是查阅我教自创教以来的诸事记本,惊见七位掌门所说之事,无一为我教主谋,即便扯上关联,也是身在局中,无意间成为他人棋子。”

周子鱼道:“你口中的‘他人’,说的是我五台?”

晋无咎道:“是。”

周子鱼微一沉思,道:“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你有甚么证据?”

晋无咎道:“便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来找你求证。”

周子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一口咬定是我五台所为,我再为自己开脱辩解,你也会以我在说谎为由,而不肯履行诺言。”

晋无咎道:“你多虑了,只要仍将适才誓言一字不漏复述一遍,则无论你如何答我所问,我都深信不疑,将我教武学秘密和盘托出,但是有一点。”

周子鱼道:“甚么?”

晋无咎道:“你别忘了自己答允的事,文殊菩萨可一直在盯着你。”

周子鱼被他说得背脊嗖凉,几度迟疑,直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道:“我有上万性命在手,卓凌寒、夏语冰、莫玄炎、沈碧痕,哪个不是他愿舍命相护之人?他若敢耍甚么花样,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道:“你想知道甚么?”

晋无咎道:“你先发誓。”

周子鱼无奈依言。

晋无咎道:“我要知道三件事,其一,我教创教这百余年间,五台对佛门六派做过甚么?”

周子鱼冷冷道:“这可不是一件事。”

晋无咎道:“对我教而言,这就是一件事。”

周子鱼与他蒙眼黑布一通对视,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仍不住心里发毛,暗道:“他故意说出其中七派,多半是在套我的话,这些事对七派而言,不是隐秘至极便是奇耻大辱,七位掌门哪会轻易对他说出?只不过,就算清楚他是套话,我究竟该说实话还是谎话?”

晋无咎忽又一脸痛苦,弯腰揉搓双腿,一个站立不稳,向右侧摔倒,双手仍是不停。

沈碧痕看他饱受毒药摧残,柔肠百转,只恨不能代而受之,喃喃道:“晋大哥……”

周子鱼看得清楚,默念道:“毒素已然入腿,再由下而上,慢慢经过腹部,一旦侵入心脏,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常人受这‘鸩胆’之毒,毒至颈项已被折磨致死,他竟能忍到现在,我再不抓紧时间,不免功败垂成。”

一想到文殊菩萨,忍不住一个寒噤,再看晋无咎时,又已扶栏站起,想是噬骨之痒消退,把心一横,暗道:“我身为五台门人,岂能对文殊菩萨说谎?我周子鱼所做一切,无不为了光大五台门楣,这晋无咎一条命剩了不到两成,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甚么花样。”

晋无咎恰在此时道:“周掌门?”

周子鱼哼得一声,清一清嗓,道:

“六十五年前,天台掌门之子迎娶香山掌门女徒,那女徒原本出生于终南,因身为女子膂力不够,不便使终南锡杖,这才改投香山门下,修习双手短棍,却在成亲前夜遭人**,诞下一女,从此不容于二派,不得不回到终南,适逢云海掌门委托任家铸师铸剑,那女婴先在出生未满月时被人掳走,带入任家为新剑殉葬,却被其生父得知,连夜潜入任家铸剑室,连人代剑一并夺走,知那女婴身份低贱,要想出人头地,惟有改头换面,将她带到峨眉,此后那女婴为峨眉收留,在三十四岁那年死于‘复’剑沈墨渊之手。”

沈碧痕听他忽而提及父亲,忍不住道:“我爹爹?”

又听晋无咎道:

“那女婴便是慧宁师太的师父清心师太,**香山女徒和掳走女婴之人都以我教教众自居,实则是你五台门人,你们略施小计,便使得三佛一道对我教恨之入骨,更因为此事本身难以启齿,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但你五台忽有一日举旗高呼,他们立即迫不及待加入攻打我教的阵营,是不是?”

听周子鱼不答,又道:“是不是?”

周子鱼道:“不错。”

晋无咎道:“可是据我所知,云海和我教任家交情深厚。”

周子鱼道:“云海,一个毫无骨气的门派,任家答允补偿一柄‘云海剑’,他们便忘了旧愁,可惜啊,你我双方实力悬殊,如苏慕华之流,倒也不至于在门派存亡关头犯糊涂。”

晋无咎干笑两声,心道:“果然一切全如小姐姐所料。”道:“三十五年前,你们又对千山做了甚么?”

周子鱼道:“师弟。”

穆笛道:“在。”

周子鱼道:“此事便由你来说罢。”

穆笛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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