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大门

屋里突然空旷下来,张飞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把玩着摊在身前的冰蚕丝腰带。从腰带上滑落的血液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鲜红色彩。

吸水极好的绸缎坐垫上星星点点,如同不会画画的孩童在纸面上胡乱图画的梅花,冰蚕丝入手冰凉。

这件神奇的武器从何而来已经没有人知道,在乐家传了多少代也没人说得清楚,乐家传了多少代?

谁也不知道,这个庞大的家族在北方存在了无数年头,却从未为任何一个家人树碑立传,赫岚山上荒冢纵横,埋葬的人生前无一不是叱咤风云之辈,但他们全都像野狗一样被埋葬。

三代以后,万事皆空。

冰蚕丝很少见,能长达六尺而不断的丝线更是渺渺无几,但张飞手中这条腰带,千丝万缕无一断裂,雪白的冰蚕丝与漆黑的乌金线以复杂纷繁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软到了极致,也刚强到了极致。

“这不是凡人的武器,所以只有摒弃了凡人之心的人才可以使用。”这是叔父在他学成之后告诉他的话。

那时他还不知道摒弃凡人之心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样的说辞让人热血沸腾,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飘飘然,“我们不是凡人,所以才能用这样的东西”他甚至这样告诉乐桃。

那时候她和他一样大,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立志成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披红挂绿嫁给一个神奇的、不知道面目的郎君。

而张飞,曾经幻想过那个新郎的样子……虽然不能确定面目,但他相信,那个男子应该和他一样,不是凡人。

但他后来后悔了。

他不想没有凡人之心,如果叔父敢在现在说出当年那句话,他一定会跳起来,撕开他的喉咙,然后痛饮他的鲜血,在他模糊的惨叫里破口大骂“凡人之心!”

但他不能。

在血池里浸泡的痛苦,在寒窑洗髓的苦痛,最终造就他今天的样子:既不是男孩,也不是男人。

冰蚕丝凉得透骨,像初冬的雨丝,所以它叫涟刀。

“来人!!!”张飞大喊。

人影在屋外闪动,最终,一个中年妇人战战兢兢走了进来。

“洛璟呢?!”张飞问,他突然觉得无比孤单。

“洛大人已经出城去了。”女人低眉顺眼的回答。

“谁让他出城的?”张飞问。

“是少主。”女人低声回答。

“是吗?”张飞有些怀疑。

“是的。”

“小姐呢?”张飞觉得头痛欲裂。

“不知道,小姐出门两天了。”女人温顺的样子让张飞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温柔?

“把她找回来,要快!”张飞揉着太阳穴。

“已经在找了。”女人说着,一步步的走近。“你干什么?”张飞紧紧握住冰蚕丝腰带,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来服侍少主休息。”女人端着金盆,盆边放着毛巾,毛巾上白烟袅袅,她进门来的时候明明空着手,什么都没带,“别过来!”张飞大吼。女人站住,怔怔地看着他。

“今天是哪天?”

张飞问道,但问出来之后他就后悔了,今天是初三,他从离开帝都已经有二十三天了,三天前,他刚度过了一线峡来到富阳,是三天前来的富阳吗?

好像不太对,三天前带了一个重要的东西过来,但这个东西是什么,他不记得了。

“今天就是今天啊。”女人走近了,身上的味道温润好闻。“少主你不记得了?”

“文姨?”张飞有些怀疑。

“少主,是我。”文姨走近了。

“文姨,你怎么长皱纹了?”文姨的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

“你都长大啦,文姨当然要长皱纹了。”文姨把金盆放在桌上,展开毛巾,绞落的水滴打在盆壁上,发出杂乱的声音。

“是吗?”张飞有些怀疑。

“你看!”文姨指了指宽大椅子旁边的巨大铜镜,张飞转过头去,看见镜子里的人那一瞬间,他吓了一大跳,“这人是谁?”

“是少主啊。”文姨微笑。

“我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张飞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形象。

“一天天的,就长这么大啦。”

“来,洗脸了。”

毛巾敷在脸上,温暖柔和,张飞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文姨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温柔地在他脸上摩挲,张飞仰着脸,享受这熟悉的、带着酥麻的暖意。

洗完了脸,文姨开始转身清洗毛巾。

突然变大的感觉让张飞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在宽大的胡床上摩挲,意外地摸到了一条冰凉的东西。

“啊!”

张飞大叫。“文姨,有蛇!”

“哪里?”文姨转过身来。

“被子下面!”张飞跳下胡床,慌乱地躲到文姨身后,但文姨却无法挡住他看向胡床的视线。

“真的?我看看。”文姨走了两步,从被子下抽出黑白相间的一条长绳子。

“少主,这不是蛇,是您的腰带。”文姨把绳子拿出来,托在手上。

“我的?”张飞将信将疑。

“是的,是家主赐给少主的腰带,是少主最珍贵的东西哦!”

文姨走回来,“从现在起,少主无时无刻都要把它缠在腰上,不然会被家主责骂的。”

文姨开始给他缠腰带。

“真的是我的吗?”冰凉的感觉透过衣服传来,很不舒服。

“是的,这是少主的东西。”文姨的头发乌黑闪亮,让张飞安心。

“我不想要。”张飞挣扎了一下。

“别动,这是家主给少主的,必须要。”叔父的模样在张飞脑海里闪过,他停止了挣扎。

“睡觉也要缠着。”文姨给他整理好腰带,冰凉的触感在腰间徘徊。“少主记住了吗?”

“恩。”虽然不情愿,但张飞还是点了点头。

“桃子呢?”张飞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桃子的身影。

“你已经长大啦,桃子不能和你一起睡了,她已经睡啦。”文姨拉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胡床边上坐下,然后开始给他脱靴子,“别动哦!”

然后她开始用另一块毛巾给他擦脚。

“我要桃子,我要和她一起睡。”

“乖,要听话,不然家主要骂人了。”文姨给他洗脚,“文姨会陪着少主的。”

“恩,好吧。”擦脚的感觉很好,痒痒的,但又很舒服。

“文姨今晚陪我睡哦!”在盖上被子之前,张飞忍不住撒娇。

“恩,我去倒水,回来就陪少主睡觉。”文姨温柔的微笑,端着盆远去了。

天花板花纹繁复,祥云和仙鹤的图案像水一样流动,张飞端详着它们等待文姨,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天干地燥,乍暖还寒。蓝衣少年来到武启镇时已是黄昏。冷冬过后,凄凉的官道上依旧死命地刮着似暖含寒的早春之风。少年似乎未感到一丝寒意,有的只是对这陌生地境无尽的新奇之感。

蓝衣少年抖了抖精神,朝前方处客栈走去。一双明亮的双眸亮显露的却是一副仆仆风尘的神色。

少年姓“萧”,讳名“敬梁”二字,乃是五岳之首,泰山派掌门林紫津门下第六大亲传弟子。

“老板,客房!”张飞毫不客气地向掌柜喝了一声。

掌柜没等张飞迈进门槛,便已迎了出去,道:“呦!客官实在对不住,本店已满,只怕招待不了了。”

张飞行了一天,双脚渐酸,脸色本就不佳,一听此言,顿显怒容,道:“老子就住这儿!”

掌柜略觉难色,道:“客官,真不瞒你,确实没空儿了,镇东那边倒还有两家旅店,您且不妨前去看看?”

此事若被他人碰上倒还罢了,却偏偏遇上张飞,哪知他天生一股执拗之气,岂肯罢休。

张飞掏出一串铜钱,在掌柜面前晃了晃,道:“怕我没钱付你?”

掌柜苦笑道:“客官,不要再为难小人了……”

张飞心中甚是烦躁,还未听他说完,便已将长剑搁在掌柜脖颈之上,喝道:“要吃大红肉饼吗?”

厅上众人顿然鸦雀无声,无不颤然低头,不敢再看。

掌柜万没料到会有如此怪异蛮横的少年,着实吓了一惊,颤着声却故作淡定道:“客……客官,什……什么是大……大红肉饼?”

张飞喝道:“什么大大红肉饼?是大红肉饼!”

掌柜一双茫然的双眼望着张飞,待要说什么,却无语以对。

掌柜顿然双腿一软,道:“少侠武功盖世定不会跟小人一般见识……”

张飞笑道:“你倒挺会说话,莫非每日都有人用剑指着脑袋,才练就你这番三寸不烂之舌?”

掌柜忙摇头道:“玩玩不敢,玩玩不敢。”

张飞不想与他再废话,说道:“这样吧,老子也不为难你,你把账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掌柜不解道:“客官是要怎样?”

张飞瞪了一眼,道:“你管我怎样?快拿出来!”心中想到:“那先于我来之人,老子给他钱,打发他走便是了。”

“是,是。”掌柜使一眼色,令在旁惊呆的伙计回神过来,翻出账本递上道:“客官爷,给。”

张飞紧忙抢过,翻至最后瞧了一眼,向大厅众人道:“这里谁叫梦翎?”

众人抬着头看向张飞,眼神皆充满了不解、惧怕,却是无人应答。

“哪个叫梦翎?”张飞又叫了一次。

众人依旧无声。

张飞再道:“哪个……”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忽觉后颈一凉,一支明晃晃的长剑缓缓出现在他眼角之下,顿觉不妙,勉强笑道:“哪位兄台开这样的玩笑?”

“大呼小叫的!找你姑奶奶作死吗?”一声柔细的女子声音骂道。

张飞心中一愣,道:“原来贵女侠就是梦翎,梦翎就是贵女侠,当真幸会,幸会!”

女子没声好气道:“哼!油腔滑调,老实点,说!”

张飞笑了笑,道:“只怕是误会了。”

那叫梦翎的女子道:“误会?”

张飞忙点头,连说了三个“对。”

梦翎娇喝道:“放了掌柜!滚出大门!”

张飞心中一气,若非长剑顶在自己后颈,命在咫尺,岂会被一名女子指手画脚,苦在不得挣脱,便道:“梦翎女侠,要不这样,玩笑也开完了,你也把剑收回去,有话好好说。”

梦翎道:“谁与你开玩笑?快收剑!再不放掌柜,信不信我先将你耳朵割下来?”

张飞若有所思,道:“哦,我明白了。”

梦翎问道:“什么?”

张飞道:“你是这店的老板娘,真是失礼,失礼!”

梦翎长剑微微抽动,娇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飞不解道:“那为何我拿住掌柜,你却要来拿我?还要我放了他,若不是这店的老板娘,敢情是掌柜的相好了。”

一句话说得原本冷寂的旅店顿起一片哄笑,皆想:此等场面这年轻人竟还有闲情开这等玩笑,却是大胆无畏,前所未见。

梦翎怒道:“你再多说一句,姑奶奶我喂你吃大红肉饼!”

张飞“嘁”地一声笑,道:“梦翎姑娘要将我做成大红肉饼,我怎么还能吃呢?”

梦翎气道:“还说?!”

张飞立时闭嘴做抿状,不再说话。

梦翎继续道:“放下剑!说!你是不是我师父派来找我的?”

张飞缓缓收剑,放开掌柜,欲要说话,却不开口,只是摇摇头。

梦翎道:“说话!”

张飞猛力松了口气,道:“女侠,不是不让在下说话?”

梦翎道:“别废话,是还是不是?”

张飞道:“女侠武功盖世,尊师必然武功天下无人能敌了,光女侠刚才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的功夫便不是所有人都能……”

“废话少说!”梦翎不耐烦道,“我不爱听这些屁话!”

张飞道:“对对对,女侠不爱听屁话,屁话太臭,恐脏了姑娘的耳朵……”

梦翎不愿再听他这些毫不相干的话,打断道:“转过来说话!”

张飞本就急着想亲眼见见这蛮横女子到底是何模样,唯恐那女子剑下不留情,这次有机,急忙转身,却见是一位妙龄少女,瞧年纪倒还比自己还小两岁,洁白秀气的脸上透露着稚嫩,圆圆的双眸显发出灵光,却恶狠狠地瞪着张飞。

只听她说道:“你认识我?”

张飞道:“姑娘大名如雷贯耳!”

梦翎知他是信口胡诌,说道:“说真话!你的小命尚且还在本姑娘手上!说不清楚仔细你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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