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司马灰三人在荒坟野地间走迷了路,越来越是发慌,三转两绕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罗大海平时胆子很大,但是要分什么事,论起闯祸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话下。但他小时候曾去鸡窝里偷鸡蛋,不料里面恰好钻进去了一只黄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来。当时那黄鼠狼子刚咬死了母鸡,满嘴都是鸡血,两眼通红,当时可把罗大海吓得不轻,从此心里上留有阴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独最怕狐仙黄仙之说,以前在这方面表现得无所畏惧,多半都是硬装出来充样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识范围以外的恐怖情形,难免会往其上联想,果真是比兔子胆还小。他曾在东北听到过不少此类民间传说,认定是被藏在坟地里的黄皮子迷住了,想到此处心底生寒,竟连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了。
夏芹听他说“鬼城”里住着只老黄鼠狼子,想想都觉毛骨耸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来,吓得脸色都变了。
司马灰却不相信这种说法,他知道东北地区崇信“黄仙”之风极盛,但在满清以前,关内迷信此事的民众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是没有,直到八旗铁甲入关以后,满汉文化之间相互影响,关内才逐渐开始有了拜黄仙的习俗。关于“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间地头的说法不见得都能当真,这片坟地里未必会有野狸等物作怪,只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实在太过诡异,难以用常理判断,纵然是他胆气极硬,又擅长随机应变,毕竟还是年轻识浅,此刻也难免觉得束手无策。
这时司马灰发现手中所拎的煤油灯光亮渐弱,眼瞅着就要熄灭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对罗大海和夏芹说:“这条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轻易也难出去,我这灯盏里的煤油所剩无几,看来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灯灭鬼上门’,咱们要想活命,必须尽快想点办法往外走。否则再过会儿完全失去灯光,落在这坟地里两眼一抹黑,更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罗大海无奈地说:“我算是彻底没招了,平时就属你小子的馊主意最多,依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灰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他当初在北京,师从“文武先生”,颇知道一些绿林典故,响马这个词,本来是专指:“山东路上、跨马挂铃、自作暗号之绿林盗贼,多重侠义之气,难识其歹,莫辨其非,图财于至秘,谋命于无形。”发展到后来,不论是“关东的胡子、关西的盗马贼、江南的雁户、两湖的船帮”,凡是自居“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并尊关圣,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盗众,也都被归为响马之流了。
以前的响马常会钻进山沟里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还高、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进去就会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干尸;还有沼泽、雪谷、瞎子沟,都是响马藏身避祸以及摆脱追兵的“宝地”,他们跟官军一打就散,逃进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躲藏起来,等风声一过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说“响马子擅能识路”,即便是逃入地形复杂的深山穷谷,遇到迷失路径之事,可以通过观看星斗来辨别方向,天阴看不见星星的时候,就找水源水脉,只要跟着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没星星也没溪水,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最后司马灰记起绿林中还有种“推门术”,也就是通过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门,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种,一般都是狗头军师来做的。司马灰根本不知道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从来没有具体实践过,但为了死中求活,也只得照猫画虎、按着葫芦画瓢,效仿前人相传下来的古法,在坟前堆起三块石头,搭成祖师府,又撮土为炉,插了几根野草作香。
这时本该念一遍“推门令”,但司马灰早就都给忘了,不得不临时拼凑了几句,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有请关夫子降坛、李老君临世、列位祖师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总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来显真身救弟子脱困……”说完抬手摘下罗大海的帽子,一把抛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来掉在哪个方位,便是“生门”所在,朝着那个方向走就有活路。
罗大海完全不懂这套东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军帽,大叫道:“你小子疯了,这种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说着话就去找他那顶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坟茔间到处漆黑一团,长草过膝,帽子从空中掉进荒草丛里就没了踪影,又上哪里去找。
罗大舌头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里,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马灰,却听草丛深处“悉挲”有声,他还以为是黄皮子从坟里钻出来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张着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马灰想不到扔帽子这招还真管用,心下也觉诧异:“莫非祖师爷当真显灵指路来了?”他将夏芹挡在身后,举起光亮如豆的煤油灯寻声一照,就见在夜雾笼罩下的荒草丛里走出一人来,那人提着一盏马灯,口中低声哼哼着赌徒们平日里惯唱的小曲儿:“财神今日下凡尘,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得赵太祖,混钱耍得十八尊;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沾光,我吃肉来你喝汤……”
荒腔走板的俚曲声,在黑夜中由远而近,直待那人走到近处,司马灰才看清楚,来者正是赵老憋。
原来赵老憋依时来到螺蛳桥,没看见司马灰和罗大海的影子,又发现坟野中有灯光晃动,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一路寻了进来,他一见到三人就说:“让你们夜里子时在破桥下等着,咋敢擅自撞到来这片坟地里来,还多带了个丫头片子,都不要小命了?万一掉进坟窟窿里被野狸拖去,随你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再爬出来。”
罗大海总算盼来了救星,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嘴上兀自用强:“老赵,你先前可没告诉我们这片坟地不能进,到这时候就别小诸葛亮脱裤衩——给大伙装明灯了。”
赵老憋也没理会罗大海胡言乱语,他指着夏芹问司马灰:“这丫头片子是谁?”
司马灰见赵老憋衣衫有缝,身子在灯底下也有影子,就知他是人不是鬼了,便把夏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夏芹此前已经知道了赵老憋是司马灰和罗大海的朋友,虽然此时惊魂未定,仍是保持了应有的礼貌,过来握手说:“老赵师傅您好。”
赵老憋没有理会她,转脸对司马灰皱起眉头说:“俺们提前讲好了别带外人来,咋都忘了?”
司马灰道:“这件事回头再说不迟”,随后简单告之了目前的处境,这地方很是邪门,倘若能有人在河边挑灯接应就好了,可如今四人都进了坟地,不等到天亮时分或者是云开月现,绝难脱身。
赵老憋眯缝着小眼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其实在深山野岭间赶夜路,难免遇着鬼巷子,只要别让孤魂野鬼跟你回去,也就没啥大不了。只是走黑路不能闭口,咱按古时流传下来的法子,撞进鬼巷就唱戏,一正能压百邪,一吼一唱就闯出去了。”
司马灰等人听得满头雾水:“这事我们还真是头回听说,在鬼巷子里走麻答了要唱哪一出戏文?《红灯记》还是《杜鹃山》?赵师傅你会唱这戏?”
赵老憋也不做回答,只嘱咐道:“你们只管跟在后边走就是了,不过千万别回头去看那座灯烛闪烁的城池,否则就别想再离开了。”
司马灰不解其意,又问道:“这话怎么讲?”
赵老憋说:“那座鬼火般的城子,在杂木林中荒烟衰草之间若隐若现,忽远忽近,诡变难测,越看越是迷糊,咱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它的方向作为指引,万一陷入其中,那可就万劫不复了。”说完了这番话,赵老憋引着三人望前便走,同时用他那副破锣嗓子唱道:“黑夜里走路我心不惊,我生来便是铜手铁指甲,身上还有七杆八金钢,我挑起火龙照四方……”,原来他口中所唱,竟是种民间失传已久的“腔簧调”,曲声虽是嘶哑,但在中夜听来,却显得粗犷苍凉,有股激烈昂扬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这几嗓子一吼,司马灰等人也不觉得心里再发虚了,赶忙抖擞精神,埋头向前走出一程,竟然就此走出了坟地,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破败不堪的“螺蛳桥”前。
三人见终于脱身出来,也都松了口气,司马灰到了此时,更觉得赵老憋是个深不可测的奇人,别看他土得掉渣,但可真应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斗量”之言,就同他请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遇着鬼巷子,一唱戏就走出去了?这戏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赵老憋适才走得急了,蹲在地上歇气,又点起了他那杆老烟袋,闭上眼贪婪地吸了两口,一阵喷云吐雾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答道:“为啥?只因——夜行千里都姓虎!”
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所谓“夜行千里都姓虎”,其中提到的“虎”姓,是指山神爷,走山的迷了路,自然要唱“走山腔簧”。
罗大海也在旁边问赵老憋,远处那片***辉煌的城池究竟是什么地方?里面有没有住着老黄鼠狼?
赵老憋说那地方是“枉死城”,城里住着“含冤、负屈”二鬼,还有浩浩荡荡的五千阴兵把守,活人难近。随后他又掏出那枚“定风珠”来,说只要有此物在手,当可冒死进城一探,你们敢不敢去?
罗大舌头听说那边没有成了精的老黄鼠狼子,立刻就来劲了,他把挑了挑眉头,抹去脸上的鼻涕说:“我还真就不信这个了,咱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你也没比我多长了一个脑袋,只要你赵老憋敢去,我罗大海有什么不敢去的?”
赵老憋虽然确实有些本事,但他为人气量很浅,见罗大海出言无度,当即冷笑着伸出左手说:“其实在俺眼里,你们也就是群半大的毛孩子,所以你们还是且慢夸口吧,你看俺这左手是个六指,可不是比你多长了一根指头,有本事你手上也多长点啥,给俺见识见识。”
罗大海一看赵老憋还真是个六指,只好浑辩道:“这还值得显摆?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六指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实不相瞒,我罗大海刚生下来的时候长了三条胳膊,可我爹为了响应勤俭节约闹革命的伟大号召,不愿意为我浪费布料做三条袖管的衣服,就硬拿菜刀给我咔嚓下一条去,现在那条胳膊还在我们家咸菜缸里腌着呢,不信你可以跟我回家看去。”
赵老憋这才发现对罗大舌头这号人没理可讲,只好闭了口不去接话,他转过头又看了看司马灰和夏芹,问二人是如何打算。
司马灰同样不相信赵老憋的危言耸听,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枉死城”存在,他也决定过去看个究竟,而夏芹不敢独自留下,不得不再次选择跟随他们同行。
赵老憋见状“嘿嘿”一笑,就地磕灭了手中的烟袋锅子,站起身来在前引路。
四人从河床边绕过大片的坟地,兜了很远的***,但说来也怪,随着脚步的移动,这次竟离那座鬼火闪动的城池渐行渐近,待得离到近处,赵老憋忽然停住,熄掉了马灯,并且打个手势,让司马灰等人都蹲下来,伏在草窝子里,向前方悄然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