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1问药

“急性肠胃炎。”

夜间急诊的走廊十分安静,早川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能听见远处护士翻阅病历单的声音。因此母亲话语中的每个停顿与波澜,落在耳朵里,也就格外清晰。

“我就说嘛。”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慌乱中找了个好理由,“不用太担心的。”

“还说呢。医生讲你平时吃饭不规律,今天晚上吃多了,一下子消化不了。你每天都说自己在学校解决,告诉妈妈,你多久没吃过晚饭了?”

母亲翻着化验单,看一张,递给父亲一张,父亲看一张,递给她一张。她们三人坐成一排,像工业流水线似的,早川闷头听着,不吭声。

一小时前她在卫生间里被母亲发现,母亲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大概是肠胃炎,吃颗药就好了。母亲从抽屉里翻出药,带着满脸狐疑递给她,手伸到一半又突然缩回去,转身下了楼。早川扶着洗手台漱口,泪眼朦胧的,镜子里的人憔悴得自己都不认识。还没弄清她想干什么,门又开了,母亲手里拿着她的外套,说带她去医院看看。

父亲开车。去他上班的医院,找他熟悉的大夫。一套检查做下来,确认是急性肠胃炎,让她先去输液。听说她最近深夜常常腹痛,又开了单子,说过几天身体好了回来做胃镜和彩超,检查是否有胃病和胆囊炎。

一瓶电解质,一瓶葡萄糖,还有一瓶她看不懂的抗菌型药物。生理盐水顺着透明皮管缓缓注入体内,她动了动因为输液而冰冷僵硬的左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坐在边上的父亲看她一眼,突然站起来,走了。五分钟后回到输液室,往她手底下塞了一个贴着暖宝宝的药品包装盒。

他言简意赅:“护士站借的。”

过会儿又说:“还借了条毛毯。你睡觉吧。”

早川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于是干脆听命,合眼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三瓶盐水都已挂完,护士正在给她拔针。父亲让她多按一下。她说,我已经按了很久了。父亲问,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她看着他,本能是要反驳,最终却还是按住了手背,让他把毛毯还了。

贴着暖宝宝的药品包装盒尚有余温,被她攥在手里,一路带上车。母亲和她同坐后排,肩膀挨着肩膀,分享着不开窗的车厢内凝固的空气。刚刚在走廊上,母亲应该是生气了,早川听得出来。可她却没有发作,输液的时间如此漫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数落自己,可是她没有。

夜里路上没什么车,到家的时间由二十五分钟缩短至一刻钟。汽车入库,父亲先下去了,留她俩坐在车上,谁也没有动。早川想说话,却在开口的瞬间,被母亲抱住了。隔着一层窗玻璃,远处的路灯如同太阳的光球灼烧着她的虹膜,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软和下来,顺势闭上了眼睛。

母亲说,下周期中考试吧?考试之前都不要上学了,回家散散心。

母亲还说,妈妈都明白的。

明白什么?早川不敢问。却好像是终于等来一个答案那样,轻轻点了点头。

她连着请了一周假。母亲问她想去哪,她想了半天,说去四国吧。母亲一边订票,一边随口问为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答道:“听说姐姐也去过。”

母亲一愣,编辑到半途的乘客信息就这么发了出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电话号码打错了,急忙要退票。早川背过身去整理行李,三条衣服整齐叠好,放进箱子,这才听见母亲说:“当时你姐姐十二岁,你八岁。别人送的酒店券,就两张,你爸太忙,你又太小,所以我就带她去了。你别……”

“我不是嫉妒。”她又叠了一条衣服,“我只是听说,姐姐很喜欢那里。所以想去看看。”

她们乘飞机抵达神户,住了两夜后,再从明石跨海大桥进入四国。和八年前一样,跟随阪急电车公司组织的“八十八所遍路游”,把前十二所寺庙走一遍。临时成团的客车坐满了人,男女老少,因为互不相识,彼此间话并不多。整个旅行比她想象得更有宗教意味,客车停在寺庙前,游客鱼贯而入,在先达的带领下齐声念诵《心经》。本尊堂前一次,大师堂前一次,每所寺庙都是如此。

母亲说,你知道这些经文什么意思吗?早川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姐姐当时好像真挺感兴趣的,还问我什么叫“五蕴皆空”。

早川问,你怎么答的?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空”,就是“没有”呗。你姐姐却说,“空”不是“没有”。明明才十二岁,不知道成天想些什么。

“当时你姐姐还跑过去问领队的先达,说这些寺庙,一千二百年之前就在这里了吗?先达说是的。你姐姐说,大家念得那么虔诚,好像空海大师就住在寺庙里一样,为什么呢?”

“然后先达说什么?”

“先达说,没错,引导众生开悟的圣人空海一直活着,他的灵氛就浸润在寺庙里,你呼吸的时候,他也在呼吸。你做每一件事的时候,神明都注视着你。”

“你姐姐起初还说先达骗人。离开四国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同意这种说法了。我问她怎么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她说,如果想着天上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觉得很安心。为了这种安心,人们应该愿意欺骗自己。”

客车的窗帘拉拢了,只透出细细一道阳光,照着母亲的脸。能看见灰尘在那道光柱中飞舞着,旋转,上升。早川盯着那道光,想起自己在灵山寺第一遍念诵《心经》时见到的场景。清晨的庙宇,古木参天,太阳雾沌沌的,像草里生出的烟。雾越往上便越稀薄,终于在树冠处消散,那里的阳光,也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天空中的一声鸽哨。

早川说,这个思想境界也太高了吧?我比不上,我那时候还在家里看动画片呢。

母亲错愕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干嘛这么想,”她说,“又不是做宗教研究,明羽有明羽的好嘛。”

客车在不太平坦的山路上缓慢行驶,一路上她们不断地聊起姐姐。上幼儿园第一天,姐姐是全班最早到教室的,不是因为乖巧好学,而是因为母亲要照顾妹妹,父亲上早班,顺便带她出去,一去去早了,只好在教室门口坐着等。老师拿着钥匙过来开门,问她是谁家的孩子,不问还好,一问她便开始哭。哭了一整天,说妈妈有了妹妹就不要我了,怎么都收不住。

上幼儿园第二天,姐姐回家,拿剪刀把自己头发剪了。母亲赶到卫生间时,她一头及肩的长发,已经剪得像狗啃,歪歪扭扭,堪比樱桃小丸子的刘海。问她为什么,她嘴犟不说,甚至连晚饭也不吃。第二天到了理发店才松口,说妈妈太忙,早上没人给她梳头发,她自己又不会扎辫子,乱蓬蓬地来到学校,被同班男生拽了一把,两个人从座位上打到地板上,老师扯了好久才扯开。于是干脆剪了,夏天还凉快。

上幼儿园大半年,学校里开始流行扮演公主的游戏。姐姐从书店买了十五本少女杂志,终于拆出了限定款的公主皇冠。物以稀为贵,带着去学校,瞬间成为公认的女王。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拉帮结派排座次,你是大公主,你是二公主,你是三公主……势力范围扩展到男生,你是大王子,你是二王子,你是三王子……很巧的是,另一个扮演国王的男生,升上国小后,成了她选班长的竞争对手。母亲问她有什么感想,她说这是宫廷政变,不能手软。

“她们老师说,没见过明理这么倔的孩子。好像憋着一股劲,完全不让人,做什么都要最好,就算吃亏也要第一个吃。”母亲叹了口气,“长大之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小时候总是很担心,感觉家里有了妹妹,自己如果不强势一点、优秀一点,就没有用处了。”

“‘没有用处’——她真是这么说的。我很惊讶,又问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说,幼儿园的某年冬天,我给她买了条特别难看的过年衣服。墨绿色,聊起摸起来有点塑料感,灯下会反光,穿着像鳄鱼。她瞧不上,但又不好意思说。一方面觉得妈妈不喜欢我了,一方面又觉得衣服已经买回来,我做姐姐的,不能任性。结果那条羽绒服,穿了两个冬天。”

“你姐姐想法真多。”迎着她讶异的目光,母亲下了结论,“你也多。不过她小时候比你更多。”

一锤定音。早川哑然。她的清晰记忆要到五岁,那时姐姐国小已读了一半,每天放学回家,首先进房间把作业写完。听写、背诵,作业本上写着“家长监督完成”,姐姐从来不用母亲帮忙,自己一糊弄就搞定了,还会模仿家长签字,龙飞凤舞,笔风颇似父亲的医生草书。平时虽也带着她玩,闹作一团,从沙发上打到家门口,但终归是“带着”,闯了祸、出了乱子,都要挨批评、担责任,偶尔拉下脸来,也是大孩子的模样。再后来,便真的是大孩子了。

现在乍听见姐姐那时幼稚的想法,心中竟像被针刺了似的,泛起愧疚的感觉。然而为何愧疚,早川说不出。做妹妹的,出生前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妹妹。总不能为了这无法决定的长幼次序道歉。倘若真要找原因,或许在于,她总以为在这个家里,姐姐的分量天生比她重,天生就比她“有用”些。于是姐姐的宽宥、体贴、默然不响,落在她眼里,都成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她心里难平的沟沟坎坎,姐姐不懂,是错;懂了,太通透,也是错。横竖都错。

却从未想过原来这种分量,这种“有用”,都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习得的才能。关键时刻拿来自保,要派用场的。

她终于开始相信宫崎的说法。为什么姐姐能懂他,为什么姐姐会记得极乐寺本尊堂前年轻姑娘合掌诵经的一幕,为什么姐姐会问荒木老师,敢不敢和我在一起。姑且不论是玩笑还是真心,这的确是姐姐会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姐姐。

母亲看着窗外,不知心里走过了些什么,又道:“妈妈看你是心累,看你姐姐是心疼。”

平心而论,这说法倒也没错。早川的目光放空,任凭窗外景物流水一般向后退去。太阳大好,金红金红地掠过成片水稻田,一点一点上树梢,一跃到了中天。她也没过脑子,问:“所以妈妈更喜欢姐姐吗?”

“你们不一样。”母亲柔声道,“但是妈妈的喜欢,是一样的。”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们去吃了著名的神户牛肉。

餐厅是提前五天订的,环境是古雅而带点关西风味的,人声是低沉的,价格也是昂贵的。可惜她们都没吃出这昂贵的牛肉好在哪里,早川说,还不如去隔壁吃海鲜呢,便宜又管饱。母亲说,那做人不就是这样,总想试试看大家都说好的,试过了,也就不惦记了。

早川说,可我惦记隔壁的海鲜啊!

母亲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点笑,大概是笑她贪心。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也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察觉话里的玄奥,终于停下来,不笑了。两人一时无话,看着月光下的神户海。她们这些天说了太多,沉沉的过去如同沉沉的重负,聊起一些,就卸下一些。早川有些恍惚,觉得有些事情,要是能早点说开就好了,其实姐姐的死也好,她的心思也好,都没什么不能谈的;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若不是逼到死胡同,前面没有路,这些事情,可能永远都不会谈。

星星也出来了。一天的星星,闪闪烁烁,海面倒映着灯火,闪闪烁烁。分不清天是水的倒影,还是水是天的倒影。她心头一松,眼眶也跟着热起来,正想告诉母亲,自己这些年的所有努力,不过是为了得到一句肯定,一句姐姐也曾希望得到的肯定。却听母亲说,要是你爸也在就好了。

“他其实是想来的,毕竟没来过,可惜请不出假。”母亲摇摇头,“你爸这个人,别扭。我第一遍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他说有什么好来的。我第二遍问他,他说你们要是想我来我就来,你们不想,我有什么来头。我第三遍问他,他说看时间安排。结果临时排了两台手术,没时间,来不了。”

早川轻嗤道:“要是我,我就只问一遍。他还当自己是大爷呢,得三番五次去请。”

“世界上就有这种人嘛,有什么办法。”母亲倒是看得很开,“他在你们面前尤其这样,喜欢摆长辈架子。在我面前,倒也还好。话挺多的。”

她噎了一下:“我爸话多?”

“看不出来吧?”母亲的眼波流转,有点像小女孩,“医院里的事情,正经的、八卦的,全都要和我说。看着挺闷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

早川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评价医院里的事情的时候,肯定很刻薄。”

母亲给她指点迷津:“对付你爸,要向打太极一样,以柔克刚,不能硬碰硬。他看着像生气,其实没生气,这时候你要是真生气,那不就着了他的道吗?”

太复杂了。早川心想,这种别扭刻薄的中年男人,只有仁王雅治应付得来。

于是上个冬天他在饭桌上替她解围的场面,又像是春芽破土似的,从她心底冒出来。那时候的酸涩与温暖,想起来都有些遥远,遥远到她忍不住开始思念他。

什么时候可以和好呢?她有些没出息地想。

但又怎么和好呢?一时间也给不出个答案来。

母亲见她神思恍惚,以为她又开始暗地里和父亲较劲,大概是为了开导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突然道:“你姐姐出事之后,我几个月没有好好吃饭。吃一点就想吐。后来你爸陪我去医院检查,说是得了焦虑症。”

熟悉的词语从耳畔滑过,撞出重重的声浪。早川心中摇摆的仁王的影子刹那消散,她猛地转过头去,看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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