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1愧疚

商店街集市人声鼎沸。早川站在金鱼池旁边望着幸村,他正和切原比赛捞金鱼。纸网薄如蝉翼,一穿即破。幸村动作轻柔,静静等待金鱼游入网中,趁它翻身时迅速捞起,嘴上还不忘指点切原,记得把握鱼的呼吸。

切原坐在板凳上小声嘟囔:“什么把握呼吸……又不是要和鱼打比赛。”

“只有三条,赤也你不行哦。”丸井蹲在一边,“动作太大了,看起来就像在河边捞三文鱼的熊——啊,果然,网破了。”

比赛的结果毫无悬念:切原最终以三比五输给幸村,并且承诺开学后请大家喝饮料。早川推说我和柚木就不用了,目光撞上幸村手中的塑料袋,红白相间的金鱼在狭小空间里缓慢游动,频频转身。一抬头,幸村正微笑注视着她。她躲闪不及,慌忙中回以同样的笑容。

早川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原来早在自己入学立海之前,早在那个一切都历历在目的冬天,他们就已经见过。

他说那个楼道给了自己悲伤与恐惧的权利,又因为有人陪着,才不至于一沉到底。对她来说,那条外套也是如此。呢子大衣披在肩上,压住了她即将飘散到半空的心。

可是他何必告诉她呢?倘若之后的相见相识也出于缘分,此前的巧合才显得美不胜收。他借给她的那本《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里,男主角托马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选择,他说“einmalistkeinmal”,这句德国谚语的意思是,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当时被这句话触动,捏着书页在桌前坐了好久。虽然知道上下文说的是“如果属于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也可以说根本没有生命”;但思绪却不可避免地拐回自己……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正因为医院中的巧合如此真诚,此后刻意的接近才显得格外讽刺。

原本一切都很简单。她读过大把言情小说,对追男孩子的花招一清二楚。纵使幸村段位再高,也不过是把《情书》换成新浪潮电影,把《恋》换成勃拉姆斯第四交响乐,闯入他的生活,告诉他我比谁都了解你,也比谁都更有可能了解你。

好的故事要怎样写?早川不是不明白。无论破镜重圆,还是恋爱合约,最动人之处在于时间开始前的伏线:越过山丘,才发现我们在起点处早已见过,过程的苦,这个瞬间全都酿成甘甜。同样要紧的是,这翻山越岭的旅程,完全出自真心。

而她不是。她满足第一项,却不满足第二项。她那么笃定地要攻略幸村,胸有成竹,杀气腾腾。却从来没有把他视为一个普通人。

因此这迟来的真相,如同翻炒过头的冰糖,尝到嘴里反觉苦涩。早川难免心生愧疚,这个被她视作攻略对象的人是真诚的,他们的相遇也曾是真诚的。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相当于从未发生。这份真诚原本可能成为爱情的原点,却在此刻刺痛了她。

而同样刺痛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们在金鱼摊外面分别。切原请求幸村和他打一场,开启新年的训练时光。丸井感叹这么认真学长压力很大,顺手拉上胡狼一同观战。柚木挽着柳生胳膊,说两人要一起吃饭,下午再去看电影。早川脚底打滑,在结冰的路上艰难维持平衡,说没问题,那我自己回去。

“急什么,小心摔了。”有人轻轻扶了她一把,“我也要回家,一起?”

早川惊魂未定,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滑了一跤。

“……”仁王拽着她胳膊没敢松手,“你今天怎么回事,急着给人拜年?”

“是啊,急着给您拜年。”她叹了口气,借力站稳,“老人家,不打算给我发红包吗?”

神社离家不远,他们步行回去。早川从包里摸出耳机,打开音乐播放器开始听歌,暗自祈祷仁王不要没话找话。走到上次那个路口,他的手伸过来,摘下她左边的耳塞。

早川哎了一声,心想这人真是一点也不懂礼貌:“干嘛?”

他眼底光移影动,叫人想起祈愿前用来净手的流水。早川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毫无反应,正欲抢回耳机,手指这才一动,就听他说:“你在躲我。”

仁王雅治侧身靠过来,熟悉的洗衣粉气息一瞬间包围了她。他声音低沉,说出口的话足以让她僵在原地:“方便问问为什么吗?”

倒是从没见过见过这么直白的套话。早川捏着右边耳机的手微微颤抖,然后下意识用力,将耳机塞得更紧。音乐淌过半边身体。“不方便,一点也不方便。”她让他把左边的耳塞还回来,“如果我这么说,你还会继续问吗?”

“我怎么说也是柳生的朋友。这点绅士风度还是有的。”

“是吗?柳生君可不会随意扮成别人。”她打量他一眼,“哪里有,想多了。”

仁王把她的耳机戴到自己耳朵上:“没有吗?”

他神色轻松,只是好奇,不见喜怒。两人眼神较了会儿劲,终于是早川败下阵来:“我也没有躲着你,我只是……”

只是没想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而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未经了解贸然攻略幸村,已经让人后悔,难道在你这里,我还要再后悔一次吗?

“之前和幸村去水族馆被拍到,学校就已经在传了。虽然bbs热帖没写我名字,但认识的人心里都有数。你也知道自己是校园偶像吧?如果和你走太近的话,两边后援团同时找上门来,我可承受不住……”

她没有说完,这个理由体面漂亮,很有道德感。她想,仁王应该是明白的。

“这样。”仁王笑了,“你倒是深谋远虑。八字还没一撇呢,连后手都留好了。”

她理直气壮道:“我今天抽到大凶。签诗里说,意速无船渡,波深必误身。对于我们这种普通女生而言,立海毕竟是很危险的。”

“找上门来倒不至于,我们校风很文明的。幸村那边先不说,我的后援团团长是个同人女,带头写仁all的那种,她应该不会为难你吧?”他停住脚步,把耳机还给她,指尖冰凉,擦过早川湿润的掌心,“还是说……你在担心别的?”

早川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一月三号早上九点半,她打着哈欠下楼。昨晚没睡好,醒来腰酸背痛,走进客厅时差点被放在地上的行李绊了一跤。

等等……行李?

早川用力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绊倒她的两个书包仍未消失。一抬头,只见仁王家两兄弟坐在沙发上,一左一右,沉默、乖巧、有礼貌地看着她。

难道是我睡眠质量太差,导致产生了幻觉?

如果是幻觉的,这也太真了吧?

早川心中飘过千百个念头,表面上却相当镇定。她余光一扫自己的打扮,迅速把睡衣下摆从裤腰中扯了出来:“我这是睡到了下午?”

“想什么呢,这不放假吗,特地没叫你。”母亲端着托盘从后面走上来,往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橙汁,“一会儿我去拿甜点,先喝饮料吧——早饭在餐桌上啊明羽,赶紧趁热吃。”

确认此情此景并非幻觉的早川转身冲上楼,打开衣柜翻出昨天拜年穿的毛衣和直筒裤,换下身上那套圆滚滚的加厚棉睡衣。她站在房间中央,左看右看,把掉在地板上的玩偶扔上床,被子三折一卷成寿司状,摊了满桌的练习册塞进书包,然后抓起梳子理了理头发,临出门时,又折回来对着镜子涂了一层淡淡的唇彩。

三分钟后,她捏着三明治站在仁王面前,把刚抹上的唇彩连着培根和生菜吃进肚子:“那个橙汁是我买的,只剩最后两杯了。本来我打算今天早上拿来配早饭的。”

“听到没有?”仁王闻言端起橙汁喝了一口,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雅纪,“把你那杯还给姐姐,赶紧的。”

雅纪看看哥哥又看看她,尽管眼中写满了然,还是乖乖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我不渴,这杯给姐姐吧~”

“不要欺负小孩子!”早川拍拍他的头,微笑着把杯子还回去,然后板起脸转向仁王,“我说,这才几点钟,你们——你怎么就出现在我家了?”

“现在九点四十一分,”他看了眼手机,“仁王雅治为您报时。”

早川漠然打量他:“……”

他收起手机,脸上标准化的灿烂笑容这才有所收敛:“东京那边忙不过来,我爸妈出发时间提前,一早就走了。本来打算自己在家随便吃点,下午再过来,结果阿姨说没关系,所以……就看到了早川同学刚睡醒的样子。”

“居然还是爱心小熊睡衣,”他颇为遗憾地瞥了眼她重新换上的格纹毛衣,“意外的可爱。哦,还有小熊拖鞋——”

早川的小熊拖鞋踩在他脚上,踩得仁王瞬间消音。

“很可爱,我知道。”她居高临下盯着他,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动作利落,完全不掉渣,“你们的房间在二楼,一会儿我带你上去。你给我安分一点,听见了吗?”

二楼客房刚打扫过,窗玻璃还是早川亲自爬上去擦的。想起自己的劳动果实就这样归了仁王享受,她拧门的动作都带了点愤愤。

仁王跟在后面,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哎,和我过不去别和门过不去啊,要不你睡客房,我睡你房间?”

“……想都别想。”她拉开柜门,踩着椅子从顶上拿了两床棉被,“自己接着。”

仁王话虽多,干活倒是很利索——利索地把棉被扔给雅纪。雅纪嘴上说着请问哥哥是没有手吗,铺床的动作倒也毫不含糊。早川看着这副兄友弟恭的画面,感觉无话可说。她把椅子搬回书桌前,正欲安顿完他俩就回房间,却见仁王往没关上的衣柜里面扫了几眼,不知看见了什么:“这是你的照片吗?”

早川心中警铃大作,三两步走上前去,然而仁王动作比她更快,轻轻一弯腰,就把卡在纸箱和墙壁之间的照片抽了出来。

“背景看着眼熟……这是海原祭?”他的目光在她和照片之间来来回回,继而话锋一转,“你那时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开心哦。”

早川心想,我现在的表情也不见得好。她凑过去看仁王手中的照片,一眼认出是七年前的秋天。她读国小三年级,姐姐刚升入立海国中部,在海原祭上出演班级话剧,盛情邀请全家人观看。她那时正值儿童时代的尾巴,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有点可爱,被姐姐领到后台,全班的同学都围上来,逗她几句,或者把零食塞给她。早川抱着她们班用来做道具的纸糊灯笼,临上场才发现上面的颜料沾了满身,把她的白衬衫染成了红色。

表演结束后母亲要给她们俩拍照,姐姐对着镜头笑得落落大方,她板着一张脸,眼睛下面还有颜料痕迹,差一点就哭出来。

母亲热爱记录生活,手机摄影普及之前,母亲习惯用相机拍照。家里有三大本厚厚的相册,全是早川和姐姐的照片。这些东西一本没扔,起先堆在阁楼,后来放在客房,如今渐渐被她拿回了自己的房间。现在仁王手中这张显然是搬运时掉出来的。很糟糕的是,它是一张合影,立海礼堂猩红色的幕布下,镁光灯照着两张相似的脸。

早川咽了口唾沫,然而仁王什么都没问。

“道具灯笼的颜料染到身上,换你你也不开心。”她迟疑片刻,轻描淡写道,“这我三年级照的,是不是还挺可爱的,看得出美人坯子吧?”

她本以为这种令人发指的说法足以让仁王把合影中另一人抛到脑后,转而嘲笑她的自恋。没想到他只是笑了笑,把照片很郑重地还到她手中:“的确可爱。”

……请问,你是拿错台本了吗?

仁王今天说“可爱”的次数已经超标了。早川瞪大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屈指弹了弹手中的相纸:“怎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她忙把照片放进上衣口袋,“明摆着的事情,我干嘛不好意思。”

“我这是真心的夸奖。”他把背包里的换洗衣服拿出来,一一挂到衣柜里,“你要是受之有愧,也可以反过来夸夸我。反正本人优点颇多,一早上都数不过来。”

客厅开了空调,暖风呼呼吹着,仁王脱下外套。第一回到邻居家借宿,他打扮得很斯文,高领白色毛衣搭配深咖色直筒裤,像是那种前脚刚约女生看电影,后脚就在家庭聚餐上被长辈夸赞,两头吃得开的男生。

早川冷哼一声,心想有人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目光却没忍住,绕着他挂开的衣服转了几圈,便重新回到仁王身上。他弯下腰的时候,脊背勾勒出饱满的弧度,站起身时,或许因为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不自在,平日里微微弓着的背挺直了,整个人好像冬天里的行道树,落了一枝的雪。

“喂,”她扯了扯雅纪的袖子,故意说得让仁王听见,“你哥在紧张吗?”

雅纪随便瞥了眼仁王,把脸贴在年前刚晒过的被子上:“是吧——他今天都没驼背。”

原来仁王也是会紧张的,原来他们只是半斤八两。让你笑我的爱心小熊睡衣,早川从下往上不怀好意地打量他,又见雅纪整个人扑到床上:“他今天早上出门之前换了二十分钟衣服,破纪录了。”

“不要转移话题,”仁王转过身,一掀被子把他话多的弟弟埋在里面,“我说——我应该有很多优点吧?”

“勉勉强强,”她努力不让眼底的笑意太过明显,“也就这张脸还有点帅。”

他捏住被角不让雅纪钻出来:“只有一点吗?”

“比一点多一点,不能再多了。不然你会骄傲。”

仁王感叹不愧是优等生,好一个高标准严要求,转头放出雅纪,指挥他把牙刷牙杯放到洗手间。阳光照进房间,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碰到桌角的时候,光线折断了,颤动着映在天花板上。他拉了把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掏出游戏机来玩。早川大大咧咧地靠坐在书桌上,看雅纪冲出卫生间,从后面抢走他的游戏机。仁王双手空空,愣了一秒,终于耸耸肩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心情很好,”他踹了一脚弟弟的小腿,“就不和你计较了。”

他嘴上说着这话,脸却偏过来看着她。一点点颤动的阳光,如同小鸟从空中飞过,抖落下一片羽毛,落在他的眼底。楼下电视机的声音、游戏配乐、雅纪和仁王的拌嘴涌进耳朵,家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的确是过年的样子。她套着小熊拖鞋的脚在半空晃了一会儿,停下来,又开始晃。心底终于承认,自己到底是开心的。

小熊拖鞋碰到仁王,男生往边上靠了靠:“再晃把你鞋脱了。”

早川置若罔闻,趁他不注意,又碰了他一下。耳朵听着楼下天气预报,播报员说,近日受暖空气影响,关东地区气温回升,神奈川的最高温度预计到达二十度。六号之后,伴随降雨到来,气温又将陆续下滑。“新年期间的体感反差较为明显,请各位观众根据气温变化调整衣物,谨防感冒。”

空调风吹着头顶,早川觉得脸部温度正在迅速升高。她拿冰凉的手背贴着脸颊,脚抬起来躲避仁王的偷袭。已经决定同他保持距离的心,此刻柔软得像是窗外天上的云。

就一会儿,她对自己说,就当是……注定漫长的冬日里,短暂的暖空气。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