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1修学旅行

“所以……为什么修学旅行要去冲绳?”

“诶?”

“仅仅是为了看海的话,外面不就是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们正坐在开往羽田机场的校车上。公路沿着相模湾破碎曲折的海岸线延伸,隔着窗玻璃往外望,碎银般的波光在飞速倒退的路灯之间闪烁。八点钟的太阳稍微有些刺眼,早川拉上帘子,把柚木按回座位:“那就比较一下冲绳的海和横滨的海有什么不同吧!”

立海的修学旅行通常安排在第二学期,也就是九月初。然而去年恰好撞上校庆筹备,于是除了高三年级正常出发之外,高一和高二的修学旅行都被拖到了第三学期期末考之后。三月初,天气转暖,早川的呢子大衣里穿着夏季校服,行李箱里塞着连体泳衣,神谷老师站在司机边上,正对她们交待一会儿到了机场的注意事项,核心大概是: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不要乱跑。

柚木拆开一袋薯片,问她:“如果在机场迷路了怎么办?”

于是早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呆在原地不要动。等待头顶广播响起你的名字。那时候整个机场的人都会知道,立海高中部高一c组柚木一见,迷路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为了避免柚木在出发之前就被大家记住,早川全程都和她呆在一起。值机、拖运、过安检,这趟航班全是立海的学生,两人手里捏着机票,穿过客舱窄窄的过道,在选定的位置上坐下。离起飞还有二十分钟,广播说舱门即将关闭,耳边嗡嗡的聊天声响成一片,早川从书包里拿出眼罩和耳塞,准备睡觉。

“发午饭的时候叫我——”

这架飞机很大,左右两侧双通道,中间一排有四个座位。早川坐在靠过道的地方,左手边是柚木,往左还有两个空位。此刻,视线穿过柚木临行前特地夹好、微微上翘的睫毛,落在迎面走来的两人身上。

“哦,好巧。”仁王卸下背包,往行李架上轻轻一搁,低下头来和她们打招呼,“这算什么,doubledate吗?”

然后在众人不无谴责的目光中补上一句:“当然,指的是我和柳生date,柚木和早川date。”

早川其实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若说这是情侣之间的心有灵犀,也就罢了,关键是柳生和柚木心有灵犀,为什么偏偏要带上她和仁王呢?现在的座位分布,从右到左依次是她、柚木、柳生、仁王——难道大家不觉得很奇怪吗?

昨天晚上整理行李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女主角手册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俯冲到桌前,看一眼她列好的行李清单,提醒她不要忘了带笔记本电脑充电器。早川心想,那是倒数第二项,我才理到第三项,你在这儿彰显什么存在感啊,哪凉快哪呆着去,不可以吗?

“不带些好看的衣服吗?去年夏天过生日买的裙子怎么样?”

“……这是修学旅行,要穿校服的。”

“那内衣内裤呢?您说什么也是少女吧,为什么没有成套的粉色蕾丝内衣裤呢?如果碰上和攻略对象共处一室的情况该怎么办?”

“更新一下你关于‘少女’的观念吧,说了不要在r向漫画和内衣广告里寻找现实……而且这是修学旅行啊!为什么我要特地穿‘成套的粉色蕾丝内衣裤’,难道是为了给柚木看吗?你觉得她会感兴趣吗?”

“关键就在这里!”女主角手册突然从天花板降到她眼前,不停扇动的书页凑近她笔尖,把早川的刘海也吹了起来,“这可是修学旅行,会有经典剧情发生的修学旅行!打起精神来!您没有一点点期待吗!”

“正因为修学旅行,”早川叹了口气,“所以我才会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把眼罩往下拉了拉,又把耳塞塞得紧了一些,我的不好预感,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光线被隔绝在棉布眼罩之外,客舱中的噪音也随之变得模糊。她似乎听到仁王叫了柚木的名字——和你说个事。怎么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不觉得,有吗?

细细簌簌一阵响。她到底没忍住,把眼罩往下拉了一点,看到坐在边上的人,已经从柚木变成了仁王。密而长的睫毛此时微微垂下,斜斜上挑的眼睛,正借着客舱幽暗的光线看她。美色当前,早川的立场狠狠动摇了一下。

“这就对了。”他低声道,“否则他俩挤在中间,边上的人反而觉得不自在。”

她白眼翻到一半停住了:“谢谢你。”

空姐从前面走过来,让她们收好脚踏板、抬起小桌板。早川一一照做,俯身把背包放到前排座椅下面,她觉得仁王在看她,一直看一直看,没见过似的。视线如影随形,让早川心烦意乱。

她猛地别过脸,正巧逮住他的视线。然后两双眼睛都飘忽起来,重力消失了,一切浮到了空中。

看吧,早川扭开了头,就算你坐在这里,我们也不见得有多自在。

两个半小时的行程,又要起飞降落,又要用餐,睡眠时间被拆成两段,从机场换乘大巴去景点的路上,她一直在打哈欠。

柚木被她传染,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你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睡了,”她又打了个哈欠,昨天和书本聊到凌晨一点,聊到她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做平抛运动,“没睡好。”

修学旅行第一站是著名的冲绳美丽海水族馆,售票处的巨幅宣传画上用惊叹号标着“亚洲第一、世界第九”,门票背面则密密麻麻地印着水族馆的各项特色。过安检的时候她依然在打哈欠,柚木很用力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叫她打起精神,前田冲安检人员抬起胳膊,顺势转过身来,笑着瞥她一眼:“早川肯定觉得很无聊吧?毕竟都和幸村君逛过东京的水族馆了——”

另一个玩得还不错的女生勾过了她的腰:“对哦!还是手牵手的呢——”

又来了。早川的灵魂飘到半空,漠然打量着自己的处境。想要借助舆论的力量,就要承受舆论的代价。她心底的退堂鼓已经响成一片,可惜群众的八卦欲还是火烫的,前田带笑的眼神毫无恶意,只是走过路过随意嗑一口cp:“e组马上就进场了,你要不要过去?”

“不去。”她假装没听懂话里的怂恿,“神谷老师在前面点名呢,一会儿找不到我,回去又要挨训,走走走,别堵在这儿了。”

她们的班主任比谁都期待自由活动,站在入口处点完名,队伍就散了。柚木眼神中有百般留恋,行动却是千般果断,同她约好三点四十分海狮表演处见面,有事手机联系,就脚底抹油去a组找柳生了。相当迅速,头也不回,早川发现她落下了水杯,在后面叫了好几声,愣是没把人叫回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见色忘友。她掏出手机,正打算谴责柚木,想想还是放下了。这可是水族馆,多浪漫啊,见色忘友也是应该的。

当然,水族馆本身是不浪漫的。每天打工八小时,除定期维护之外全年无休的企鹅、鲸鲨和花园鳗,肯定也不会觉得关在钢化玻璃中被人围观的生活有多么浪漫。

浪漫与否,全看身边站着的人。意义同样是人赋予的。否则,亚洲第一的巨型场馆,和东京晴空塔下面的浓缩版企鹅山,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她站在入口的指示牌边,目光越过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急切地搜寻。刚刚过安检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了仁王的,就在她后面不远处,隔着八九个人,现在却找不到了。

场馆光线昏暗,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人群中飞快地闪现,如同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花瓣。早川一边找,一边觉得这个做法很傻,找到了又能怎样?邀请他和自己一起逛水族馆?醒一醒吧早川明羽,你是认真的吗?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和他告白?手头这一堆烂摊子要怎么办?

然而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收回目光,仿佛最合适的状态,就是让他待在自己的视线里,不接近,也不让别人接近。就像走平衡木,就像购买预定生产的商品,按下付款键的那一刻,尘埃落定,千百个等待打包的订单中,有一个属于却又不完全属于自己。

太奇怪了。坠入爱河的人太奇怪了。把心里这些话原模原样记下来,回头重温一下,怕是自己都觉得酸。她暗暗自我谴责,心里又忍不住想,还是没看到,所以仁王雅治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在找谁?”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第一反应是停电了。紧接着那种冰凉的触感和耳畔的声音提醒她,有人蒙住了眼睛她的眼睛。很巧,也很不巧,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

在找你啊。早川忍住没有说出口。她抓着仁王的手腕,把他的手从眼前挪开,同时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怎么在这儿啊?”

“柚木去找柳生了呗。你又是为什么在这儿啊?”

“因为柚木去找柳生了。”

相同句式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们都笑了。早川转过身去,彻底原谅了柚木见色忘友的行为。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是天涯沦落人。”

“如果早川同学没有和别人约好的话,”仁王微微加重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踩在她心中柔软的地方,“我俩凑合凑合,一起逛逛水族馆?”

水族馆本身并不浪漫。氛围的塑造,全看身边站着的人。

早川觉得自己的判断太对了。每个踏过安检门的游客,都应当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挑选了合适的旅伴。比如,如果你和仁王一起逛水族馆,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你看那条鱼……唉,它跑了,估计是不想给你看。”

“明明是被你吓跑了好吧,不要拿手指指着人家,它会在心里骂你不礼貌。”

“我听到有东西在叫,是企鹅发出的声音吗?”

“不是。”

“是你肚子发出的声音,早川,你饿了吗?”

“仁王,你想死吗?”

“蓝藻中含有叶绿体吗?”

“没有。”

“现在知道没有,生物考试的时候怎么错了?特地考九十三,是为了和我同分吗?”

“……滚吧。”

有人凭一己之力创造浪漫,没有条件也要硬上,有人凭三言两语毁掉浪漫,擅长表演哪壶不开提哪壶。早川明羽,世界上的男人千千万,而你偏偏爱着一个傻逼。

她的确是饿了。人毕竟不是蓝藻,没有叶绿体,也无法凭借自身携带的色素进行光合作用。她拉着仁王在海狮表演区边上的水吧坐下,气势汹汹地到前台买了份鸡米花。

仁王主动往边上挪了挪:“慢点吃,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她头也不抬:“抢呗。你敢抢,我把你送进厨房炸成鸡米花。然后柳生现场侦破案情,一年后处女作出版,取名《美丽海水族馆杀人事件》。”

“饿疯了。”仁王摇摇头,往椅子上一靠,“饿疯了的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早川吃归吃,头脑还是清醒的。此刻余光扫过他的脸,觉得帅哥一旦闭上嘴,总归值得一看。于是又想起冬天时候,放学回家路上,他们拐进便利店,两人拼一个烤红薯。仁王拿小勺挖走一块,嘴里哈着气,说你快吃吧,等会儿冷了。她顺手他的游戏机,说我不冷,我衣服可厚了。

仁王:……

她这才抬头看他:哦,是红薯冷了。

这阅读理解水平,绝了,不愧天天在那儿做夏目漱石呢。仁王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张嘴,快点。

早川一口咬下去,舌尖碰到塑料小勺,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脸:这勺子是你的?

我的。他大大咧咧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眼睛往边上飘:没什么。

骗你的。仁王把勺子塞到她手里,当着她的面从塑料袋中拿出另一个勺子,快点,游戏机借你了,再不吃就冷了。

烤红薯是什么味道?她坐在椅子上,开始胡思乱想,甜蜜的,柔软的,冷风吹过,剥离表层的滚烫,底下却还是热的。那如果吻他呢?他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甜蜜的,柔软的,表层有点凉,底下却还是热的——等等,早川明羽,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鸡米花落回盘子里,她捏着牙签,整个人几乎僵住了,我在想什么?

“不吃了?”仁王看着她,“不吃了我们进去?”

她毅然移开目光:“不吃了。”

三点三十五分,海狮表演场馆坐满了。乌泱泱全是立海校服,恍惚间早川以为自己还在学校。柚木已读不回,也找不到人影,她心中早有预料,干脆不去管她。第四排中间靠过道的地方还有位置,逛了一下午,坐下的时候,她和仁王都发出毫无形象的、满足的喟叹。

开场了。环形观众席暗下来,只剩一束追光,打在圆形舞台中央的海狮身上。这时候,有人从后排上前,脚步在第四排的过道边停住,嘴里轻声说着抱歉来晚了,就要往里走。

早川边上的位置有个背包占着,始终没人坐下。想必这就是物主了。她随意一抬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九原真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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