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摄天门的规矩,从不外传。

从柳轻心嘴里听到,这从不外传的秘密,顾落尘的身体,本能的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看向坐在那里,浅酌慢饮的柳轻心,不知何时,弯刀,已绷于指间。

晨光明朗,自她背后席卷而来,宛若贴了金边儿的袄袍,雪貂皮制的毛领儿,包裹着她,浸染了一抹神秘灰色的素颜。

她不喜脂粉。

连画眉,都是信手一扫了事。

挤满了珠花首饰的匣子,一个月,也未必见她打开一回。

唯一根翎钧赠她的簪子,连睡觉,都不舍离身。

“你是谁?”

盯着柳轻心的眸子,与坐在他对面的她对视良久,顾落尘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问询。

“你,不是她。”

肯定的语气,无一丝感情的冰冷。

下一刻,弯刀,便抵上了柳轻心的喉咙。

“我想你了,落尘哥哥。”

唇瓣张合,此时的柳轻心,宛然一具提线木偶,连眸子,都失了光彩。

“胡闹的孩子,会被打屁股,语嫣。”

猜到对方是谁,顾落尘收了弯刀,坐回桌旁。

语嫣,小姑娘的名字。

从语气里,不难听出,对这个语嫣,顾落尘颇多纵容。

“山上好无聊啊!”

“你何时回来?”

“或者,或者你准我下山,也行啊!”

柳轻心的唇瓣,再次张合。tefu.org 柠檬小说网

平铺直叙的语气,倒是全不耽误,这位语嫣姑娘,跟顾落尘撒娇。

“你心性不定,下山,会给我惹麻烦。”

顾落尘剑眉微拧,对语嫣借用柳轻心的身体,跟自己说话这事儿,像是颇有些不悦。

虽然,以前时候,她常用这种方式,跟他联系。

“不是有你嘛!”

“你把麻烦都杀了,不就不麻烦了?”

敢这么跟顾落尘撒娇耍横的,整个摄天门,也只语嫣一个。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占这女人的身体,找你聊天,直到你答应为止!”

“对门主不敬,该当何罪?”

语嫣的“威胁”,让顾落尘的不悦,更重了三分。

“三百钢鞭。”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挨完这三百钢鞭,就能下山去找你了,落尘哥哥?”

摄天门的钢鞭,是一种名闻天下的奇兵。

打在人的身上,轻则破肉,重可断骨。

但这语嫣,却像是对这钢鞭毫无惧意,大有只要允她下山玩耍,缺胳膊少腿,也无所谓的慷慨。

“我让茶隼去接你。”

“你收拾下东西,明晨出发。”

顾落尘沉吟片刻,末了,选择了对这语嫣妥协。

“下山后,一切听我吩咐。”

“若有不从,你就准备,在黑水牢里,过后半辈子吧。”

轻叹一声。

顾落尘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心。

摄天门两大秘术之一,移魂术。

他费尽心思,也无法习得皮毛的绝技,却被语嫣这丫头,用于传递消息。

他师父说的没错,天赋这东西,与生俱来,逆天而行这种事,从来只出现在传奇故事里。

语嫣这丫头,天赋很好。

移魂术和移行术,皆达化境。

只是,她总也无法养成,杀手的沉稳。

她就像一团跳动的火,走到哪里,就照亮哪里,灼烧哪里。

除他之外,摄天门里的杀手,个个对她避之若疫。

他师父在世时,曾被她偷拔过无数次胡子,却因找不出证据,总也无法责罚于她。

末了,竟为了不再被她拔胡子,而特定了一条规矩:对门主不敬者,罚三百钢鞭,与语嫣共犯且不检举者,罚二百钢鞭,关黑水牢一月。

“我就知道,落尘哥哥待我最好!”

听顾落尘答应,让人去接她,语嫣高兴的一蹦三尺,施展的移魂术,也因情绪波动,而中断开来。

不再被语嫣控制心神的柳轻心,眸子里渐生光彩。

她轻轻的摇了摇,有些发闷的脑袋,眉头紧拧的,看向了顾落尘。

她断片儿了。

很突然的那种。

断片儿之前,她正在跟顾落尘闲聊。

以常识而论,断片,只会在发生在醉酒或极度疲劳时候。

而她,并未酗酒,前一夜,虽未睡好,却也不至于,到极度疲劳程度。

“我师妹调皮。”

“等她来了,我让她跟你赔罪。”

顾落尘护短。

但语嫣,显然,不属于“短”的范畴。

……

燕京,德平伯府。

翻阅过账册之后,德平伯李铭使管家,召来了他的两个嫡子。

这两人,一个就职于户部,另一个,就职于兵部。

从账册记录来看,他们二人,都从江南大营主事那里,得了三百万两银子的好处。

受益的是他们个人,被记上账册,替他们背锅的,却是德平伯府。

“你们,自幼得我教训。”

李铭端起茶盏,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小口。

像是与两人闲聊般的,开了个头儿。

生于德平伯府,不论嫡庶,能平安长大的孩子,哪个,也不可能是,不晓人情世故的傻子。

他们了解李铭。

或者说,他们认为,自己了解李铭。

李铭从不与人说废话、攀交情,若说了,便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扑通——

未及李铭把话继续说下去,两人便齐齐的跪倒在地。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招儿,八成儿没可能向李铭求得宽恕,但……倘无法求生,能求个没有痛苦的速死,也是好的……

德平伯府家法严苛,每年死于家法的人,没有整百,也有八十。

在德平伯府,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知道家法威严,更遑论,这两个成年人!

“你们,都已成家。”

“难免会有些无法报账的日常花销。”

“跟那些下等人,收些孝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情。”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踱步到了两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嫡子身旁,面不改色的抬脚,踩到了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上。

“但我应该告诫过你们,偷吃,要把嘴擦干净,不要落把柄于人手,影响德平伯府声誉罢?”

李铭行伍出身,人过花甲,拳脚的操练,却并未因此中断。

因此,他看似只中等身材,脚上的力道,却不容小窥。

疼痛,让被他踩了手的男子,忍不住闷哼出声。

但他不敢动,更不敢,将手抽离。

“今日,我断你三指,未必不是给你机遇。”

“江南大营外,有一无名小镇,镇中,有一医坊,名唤良医坊。”

“那医坊,是三皇子正妃所开。”

说罢,李铭突然脚上用力,然后,便听“咯嘣”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那被踩了手的李家嫡子的哀嚎。

“带回我希望听到的消息。”

“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听李铭说,不以家法惩治他,被踩断三根手指的李家嫡子,仿佛松了一口气。

“跃儿即日启程,定不负父亲栽培。”

时值年节,他们这些在府部任职的人,都有几天轮休假期。

加之,他出身德平伯府,与他共事的,大都有巴结他的心思……

说句不客气的,莫说,只这几日轮休,纵是寻常时候,他因私请几天假,也没人敢,对他指手画脚!

强忍手指剧痛,李虎跃态度恭敬的,朝李铭磕了个头,起身,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

李铭在世的妻妾里,有一个嫡妻,两个平妻,只她们所生的嫡子女,就有二十三人之多,若再加上,死去的那个两平妻所出的嫡子女,德平伯府,登记在册的嫡子女,就有四十余人,这其中,还不包括,未成年就夭折了的那十几个。

在德平伯府,嫡出身份,并不能算是张,拿得出手的保命符。

之前,最得李铭欢心,却因惹了他不喜,而死于家法的李旌德,就是最好例子。

想要稳妥的活着,就要变成一个,对德平伯府有用的人。

然后,从李铭那里,拿到象征得到他承认的辈字。

他们这一辈,辈字是良。

若他能得李铭认可,便可在族会之后,改名为李良跃,之前所用的“虎”字,会成为他的小字。

面对李虎跃的辞行,李铭一言未发。

他缓步走向另一个嫡子,李岚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是谁给你胆子,跟程向前狼狈为奸,坑害社稷之臣?”

李铭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没有生气,亦没有歇斯底里,但被他踹翻在地的李岚起,却已抖成了筛子。

“莫说,西北军,还在姜如柏手里。”

“姜如松,还是陛下面前红人,神机营统领。”

“纵是姜家,所有人都死绝了,那姜家老头儿,也不是咱们能动的,知道么!”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回转身,又给了李岚起一记飞脚。

“孝恪太后,曾蒙他庇护。”

“当今圣上,曾受他恩惠。”

“现在,炙手可热的三皇子,亦因得他关照,才保全了性命!”

“就算,就算这三人,都掖过不记,只他在西北军待过的那数十年,麾下将士,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了德平伯府!”

“你可知,你可知,你收人小惠,刁难于他,是给德平伯府,埋下了何等隐患!”

李铭也是西北军出身,后沾了嫡女李妙儿的光,才得以回返燕京,承袭爵位。

他很清楚,若让西北军中兵将知晓,姜老将军受辱,将意味着什么。

介时,莫说隆庆皇帝,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纵是……纵是隆庆皇帝,念与李妙儿旧情,肯对他施以援手,恐怕,也……

西北军,是虎狼之师。

若西北军起兵,怕是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绑在一起,也未必,够那些豺狼虎豹,塞个牙缝儿!

“你,拖上程向前,同死吧。”

“你的妻儿,我仍允他们留在德平伯府,享正妻嫡孙厚待。”

深深的吸了口气,李铭转身,坐回了榻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记住,你与那被陛下定为叛逆的翎釴,私交甚密。”

“他曾伙同你,撺掇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谋逆,被你庶弟李素发觉,才被迫中止。”

“那程向前,亦参与其中。”

说罢,李铭放下手中茶碗,向后,倚进了软枕,闭眼,向跪伏在地的李岚起,轻轻的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我会使人,给狱中的你,送一杯毒酒。”

“你会死得毫无痛苦。”

“你的尸体,我会寻机,使人李代桃僵,入葬李家祖坟。”

能葬入祖坟,则意味着,他的名字,不会被人自族谱抹去,他的妻儿,也能于族谱留名主家,不会被遣去分家。

这对一个罪人而言,已是极大恩惠。

李岚起不敢跟李铭奢求更多,或者说,他知道,要的多了,会连现在,李铭主动许诺的,也一并失去。

“岚起意气用事,为李家添祸,九死,不足以赎过。”

“父亲宽宏不较,允岚起叶落归根,岚起无以为报,唯盼来世,再生于李家,尽孝于父亲膝前。”

跪行至李铭面前。

李岚起像全不知疼痛般的,铛铛铛,给李铭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踉跄爬起,转身出门。

德平伯府掌握的一切,皆由白骨堆起。

他不是第一个,为这骨堆添料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

李岚起出门后,倚着软枕假寐的李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李岚起,是他正妻所生嫡子。

他费尽心机,才将他送进兵部。

结果,还没发挥应有价值,就成了废子。

之前,程向前与李岚起谋划,害姜老将军坠马,他采取了默许态度,为的,是将江南大营的控制权,收归李家麾下。

没想到,现如今,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但没将江南大营的主动权,收归麾下,还将李岚起,也搭了进去!

“素儿,为父已为你铺好坦途。”

“剩下的,可就全凭你自己了。”

念叨着李素,李铭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少顷,李铭跳下榻,缓步走到书案旁边,从案头,拿起了那尊,新描过金的百财童子塑像,自言自语起来。

“你这当娘的,也多保佑下儿子。”

“若他能得三皇子青眼,将来,三皇子得登大宝,他,便是护驾之臣,德平伯府的新主人。”

“介时,我,才好卸下这一身罪孽,去那边陪你,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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