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天地

“这本就是人间真正的模样。信仰神灵、祈求保护,厌憎丑陋,又从来无力发现真相,也从来无力改变。”

说到这儿,路行之眼里泛出淡淡的厌憎情绪。

他并不厌憎这世上特定的哪一个人,只是不喜爱这个繁杂的人世间。

人人都愚钝,人人都软弱,人人都无知。

他从来不喜欢人间万种情绪。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喜欢站得更高一些。唯有站得更高,才能超脱出人间,俯视人间万物生死。

叶三听到这儿,问道:“因为不喜欢这方人间,所以就彻底改变,打造出另一个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和,并无见到仇敌的模样,反而像是认真论道的少年。

路行之思索片刻,点头回答道:“正该如此。若有新世界,则天下万民,自可有其新归处。”

叶三沉默摇头。

“就像你在人间匆匆行走,又有何处可去?”老人的声音穿透时空,从遥远的银杏叶下,落在了叶三的脑海里。

叶三顿了顿,他巡视了一圈四周,在道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

“我无处可去,千万流民亦无处可去。路行之,你所要的世界,便要以这天下万民流离为代价?”

看着脚下不断扩大的血色痕迹,路行之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

就像他冷眼看人间的生死、边境的战争,也从没有半分心绪的起伏。guhu.org 完美小说网

从执清虚宗掌门之印开始,路行之就以另一种视角看待人间。这个天地里,从来没有鬼神、仁慈与偏爱。

天地没有感情,方能视万物为刍狗,没有偏私。万物任其发展,万事自有根基。

“无破便无立,若要造新的天地,又如何能困于区区‘仁义’二字?”路行之说道:“你见过苏蕴的答案,便知道他错在何处。苍苍上天,万物流转,便是世界。他太执着于区区数人的性命,也终究难以见到大世界后大光明。”

“哪怕毁尽这方世界信仰根基,哪怕无数人因此死去?”

路行之凝看着远方,回答道:“救些微几人,又有何益?你若心中无困惑,又何至于被我入识海?”

叶三一时沉默。

路行之继续道:“苏蕴救人,人依旧要死。你在人间辗转,又见世间万种厌憎。天下大道万物流转,从不屈于区区一人的意志。”

“人的情绪从来都是无聊的存在,倘若苏蕴见到现在的人间就会明白,他们卑贱、弱小,从不值得私心。”

叶三轻轻摇头,却又听路行之道:“个人的喜怒、生死、苦难,本来平等。苏蕴不明白,天地无所偏私,万物皆为刍狗,天下万民才有真正的出路。”

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清虚宗的树叶都婆娑摇摆。

风动叶摇是自然流转,人的爱恨喜怒、繁衍生息也是自然流转,视天地万民如草叶,自然能够超脱。

叶三抬眼向远方看去,这一路走来,他见到了无数人的情绪。那些情绪伤害不了他,却让他开始回头想一想,苏蕴救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救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局面,救一个城池的人,也改变不了局面。

人间纷争从不因此而减少,帝王将相举手之间就是纷争和火海,边关和大翊的战事也不会因此而永远止息。

万事万物,自然发展,或许便是这个道理。

看着漫山的老树,路行之悠然叹道:“以你之能为,本可以站得更高,又何苦屈于人间各种情感,纠缠于其中不得超脱?”

说完这句话,他遥遥伸出两指,整片山林都摇动起来。

叶三脑海中的画面,也骤然被拉开。

他看见石桥村里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在人间艰难挣扎求生。石桥村里并不美好,他从小就有些抱怨老天爷。后来画面急速转动,他看见那个年少的自己走进上京,一路颇多磨难与痛苦。哪怕历经了边关的血火,救了很多人,走到最后的人间里,也不过当头一盆黑狗血。

如此种种,当得起一个“不值得”。

路行之道:“苏蕴死后,我得明悟。一路走来,将这两个字送给你。”

他的手指在天地里轻点,落下横跨山谷的“不仁”两个字。

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路行之满意点头。

这两个字,他写得很快。

道国二字,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而如今明悟,他用了短短一瞬。

于是他的手指间,有无比光辉的灵气发散出,这两个字落在天地里,砰然砸在清虚宗的地面上,散发着耀眼光芒。

叶三若有所悟,他坐在黄河岸边的荒原上,看着零落的村庄,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距离这些情绪这样遥远。

他走在人间,却像是俯视万物。

夏天阳光猛烈刺眼,无数村落星布在广袤平原上,如同繁华正盛开。

路行之温和道:“你若明悟,则魔宗亦可明悟,从此天下再无正邪两分,只有道宗三清一脉。”

叶三看着眼前清晰世界,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在石桥村里,阿嬷送过来的馒头和衣服,在上京城里,苏蕴千里而来与他论道时的日光,在青城山里,二师兄将他从被子里刨起来打的五禽戏,还有衡山郡里,张庆微笑对他道,我愿小先生,从此顺遂心意地做个好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在这个人间匆匆走过,由于站得足够高,自然可以心无偏颇,做到“不仁”。

可冷眼看世间之前,他已感受到这个世间的种种零星仁慈。

于是叶三恍然叹息,道:“天地长存亿万年,而人生苦短,辗转世间区区百年,即便做到心无挂碍,又有何意义?”

路行之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他沉默良久,一点悲悯的情绪从眼底流淌出来。

在他身后,整个老山里的树都开始摇摆。

“原来执迷不悟,沉迷世间,便是此种滋味。”他沉思自语道,“可怜。”

于是他不再看叶三,手里的黄纸竹伞,猛地碎裂成片,四散到整座山里。

他背着双手,慢慢离开了山谷。而在他的身后,肃杀之秋意冲荡整个天地。

慈悲心肠,雷霆手段。

叶三缓缓睁开眼睛,由于坐了太久,他的眼前有些发黑。

他看见云清站在自己身前,眼神有些感慨。

看见他的眼睛,叶三心里微微一怔,问道:“你听见了?”

云清避开了他的目光,往远处的村落看去,眼神里平白多了些苦涩。

叶三明白,自衡山郡出来后,云清所遇到的困境与别人无关,只与他自己的心境有关。这些天来,他们心照不宣对这一切乃至苏蕴的死避而不谈,但是有些东西横亘在心里,日复一日开始发芽。

只要想不明白,就会永远存在。

更为可怕的是,他本就是为了一些心念才从漠北匆匆回头,如今回头再看,如何忍得住一路走来所有的目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想到这儿,叶三微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

被战火波及的周围村庄凋敝而衰败,他们没有走太远,就看见了从村子里探出头来的人们。

大部分人们躲在角落里偷看他们,神情无比恐惧。在他们到来之前,人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仔细藏在家里,生怕受到半点波及。

叶三平静地沿着官道或者小路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围墙坍圮的村子外,有一个没来得及撤走的卤肉摊。

想来是铺子的主人见到他们匆忙逃跑,连家当也来不及拿走。

整个村子安静得拧出水来,叶三扫了一眼周围,在篱笆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两个人常年在各个村子里卖酱肉,然而听见消息的一瞬间,村子里的人早已跑没了影,也没有人来接应两个外来卖吃食的人。

于是他们慌不择路地躲进了村子外的篱笆里,竹刺透过薄衣服,将皮肤上刺得鲜血淋漓。

看见叶三目光的一瞬间,父亲浑身哆嗦起来,他颤抖着四肢往后退避,闪避过头去不敢再看叶三的脸。

后背全扎在竹刺上,他颤抖着右手,想要用尽全力遮挡住自己的儿子。

叶三目光挪到面前的摊子上,从油布下拿了一块卤猪头肉。

走之前,他摸出所有的铜板,扔在了桌上。

从父亲手掌下小心探出眼睛的孩子,满头是汗地小心数铜板数量。

叶三的脚步顿了顿,孩子猛地将头又缩了回去,害怕得脸色惨白。

叶三摇了摇头,拽着云清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背后声如蚊呐不停颤抖的声音,“你你你你你……”

做父亲的一巴掌拍在孩子嘴上,直接把儿子塞到背后,然而叶三已经将头转了过来,他看了看黑色的篱笆,问道:“喊我有事?”

那孩子浑身滴汗脸色惨白,明显是被吓得不轻,然而又不敢不回答,就颤抖着拨开父亲的手,哆嗦着从篱笆里走了出来。

就像是看见了青面獠牙张牙舞爪会吃人的怪物。

叶三看着他,说道:“我不是妖怪。”

那孩子被吓得猛地往后弹了几步,有些艰难地吞了几口口水,一步一步梗着脖子往前蹭。

终于挪到叶三前面的时候,他大着胆子抬眼看了看叶三,伸出满是冷汗的手。

手里卧着几个铜板。

叶三了然,这是找钱的意思。他看着那孩子的手,心里一时无比复杂。

那孩子姓钱,家里行五,整个村里的人都在说,有妖怪来了。妖怪还杀了衡山郡所有的人。

他很害怕。

但是他更加害怕别的事情。

由于害怕,他脚下一个踉跄,叶三顺手扶了他一把。那孩子猛地抬起头来,藏在袖里的切肉刀直接捅进了叶三小腹。

叶三愣了愣。

那双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恐惧与狂热,他哆嗦着松开手,抱着自己的头开始大哭,不停往后退。

他害怕吃人的妖怪,但是他更害怕妖怪会杀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大家都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只要怪物……只要怪物可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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