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天意从来不公平

公平两个字,在修行的世界一向很少有人提及。

听见这句话,不仅是老行事,周围的道士们面色也古怪地变化,像是有些嘲讽般地发笑。

公平?

居然有人在衡山郡的门口,对着老行事的面,指摘道宗行事的不公?

衡山郡守在秦岭下近乎千年,这么多年以来,凡是衡山郡治下,从无饥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穷人和灾民,但这些人从来与衡山郡没有关系。

哪怕到了现在,衡山郡愿把道宗的光辉释放到人间,让所有普通人得以见证大道,又有哪里配不上“公平”两个字?

在低碎的私语里,老行事的脸色并不轻松。他的眼神渐渐阴沉而愤怒,看着云清,他缓缓伸出手,示意众人散去。

在这时候,远处黑色高塔上的钟声也渐渐停下。

夕阳将要落幕,老行事的眼神在七彩炫光里,却显得有些浑浊。

他是衡山郡老祖宗座下的行事,自然道心通明,不为外物所困。

如今的局面也是道宗大人们日夜谋算出来的结果,棋盘上模拟了无数遍,自然更不会出错。

只要一切没有破绽,那么道宗还是那个光明完美的道宗,依旧是引领天下人心意、代表煌煌天道的那个道宗。

老行事对这一切都很明白,但依旧无法改变一件事。guhu.org 完美小说网

眼前这个云清,哪怕和当年的三山主没有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但是他口中的问题,自己依旧无法回答。

自衡山郡起事起,手中的旗帜不是武力与金钱,而正是让天下所有人能够习武修道,不因贫弱而被切割的“公平”两个字。

无法回答,则有疏漏。

老行事紧紧盯着云清,缓缓开口问道:“三山主,你已不是一个孩子,何以对公平二字这样执着?”

说到这儿,他努力微笑起来,道:“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幼稚而无聊。云清却点了点头,道:“此事无关稚气与否,而在于老先生能不能回答我。我自漠北来到衡山郡,所求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

老行事缓缓抬起头,看向更远处的山林与平原。平原上的村落正飘着炊烟,看着那些软白的烟条,他开口道:“三山主当年出自清虚宗门下,其实心里应该明白,天意之下,从来都不公平。”

“你看看凡人与修士的区别,就知道在道宗谈论公平,本就是一个笑话。”

说到这儿,他死死看向云清,道:“话已至此,你还要继续发问吗?”

此时,他看向云清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几句话的功夫,老行事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云清口中的问题,虽是在问他,但却是说给苏蕴听的。

任何人听到云清的问题都没关系,但是苏蕴除外。他向来是一个格外执拗的人,又是青城山如今的掌剑人,这样的人如果站在对立面,多少会让人有些头痛。

既然这样,他又何须浪费时间?

从数月前起于漠北草原的那道剑光开始,整个修行界都慢慢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位杀了教谕而又叛逃魔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李长空。

想到这儿,老行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清,既然他们都在衡山郡门前,那就再好不过。即便他今天死在这儿,就是以苏蕴的脾气,也无法指摘衡山郡半个字。

周围的风骤然刮刺而过,带着锐利的声响,所有的人都还在原地,从老行事袖口腾起的剑光已经再度出鞘。

此前出手,他多少带着对苏蕴的忌惮,而这一次,自亲口从云清口里听到“根骨尽废”几个字后,他下手再也没有顾忌。

苏蕴可以救人,但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亲自来衡山郡送死的人,即便救下,也会受伤。

这就是修士与普通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既然云清口口声声谈及公平二字,那么他不介意让云清亲眼看看,这道普通人与强大修士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就是他的答案。

司天玄神色微冷,他盯着那道横空飞来的剑光,却犹疑了一瞬。

这时候,空荡荡的官道上,能够阻止这一剑的唯有苏蕴。但是苏蕴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究竟是什么,让苏蕴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改变了主意?

苏蕴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那道剑光上。哪怕那道剑已经飞速袭来,在风沙里笔直地切割下来。

哪怕近在咫尺,司天玄也能够感受到周围骤然变热的空气。

苏蕴的目光越过青蓝色的天空,看向身前漆黑的巨大城门,然后落在城内黑色的高塔上。

谁都知道,苏蕴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

下一刻,一道风从黑色高塔上飘了出来,像是最古老的钟声,带着沉厚而雄浑的力量,将半开的城门直接撞得敞开。

风里带着一道剑意。

像是在钟声里被浸润过无数遍,那道剑意极为温和,却又令人无端心凛。

伴随着轻微两声,老行事那道来势如雷的剑光,居然被轻飘飘地拦截下了。

老行事的袖口,发出一阵撕裂响声,宽大的袖口登时四分五裂。

他静静站在原地,神色却极为愕然,震惊得几乎无法言语,半晌才道:“老祖宗……”

话音未落,周围猛地裹挟起一道凌冽风声,将老行事整个裹卷起来,像是倒拔出的杨柳,直接横飞过城门砸在了城内石阶上。

周围极为安静,无论是城内看到这一幕的道士,还是亲历这场突发状况的当事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被砸在地上的老行事,咳嗽了半天也没有爬起来,他艰难地跪伏在地,再也没有开口。

城门许多民居和道馆里的修士们,纷纷走出房门,朝着黑塔方向无声行礼。

天地里响起了一阵渺远钟声。

苏蕴的目光这才从黑色高塔落回云清身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修行者,却隔着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过了片刻,苏蕴才简单问道:“为什么回来?”

云清回道:“回来看看。”

“哪怕是死,也要看看?李长空,你绝非一个看轻生死的人,更遑论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或许……”云清微微地笑起来,道:“哪怕死过一次,我的心底多少仍有一点不服,所以更想要亲眼看看。”

苏蕴再问道:“何解?”

“我在很多年前,做过清虚宗手中一柄杀人刀。从黑森林里苟活至今,却又背负他的性命,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我得赠一场大自由,自然要看看这天地山河。”

司天玄看着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斟酌开口道:“当日我在黑森林里初见你,你满身戾气,远非如今心无挂碍的模样。”

云清慢慢看向城墙外的角落,角落里有野花正自盛开,他看着阴影角落,微笑回答道:“我在黑森林里挣扎十六年,憎恨过去的一切。但如今的我,或许早已不怨恨这个世间了。这天地广阔无限,亦有死生黑暗,却无一处能够拦住他,又有何事不可为?”

哪怕到现在,云清依旧记得自己在黑森林的模样。那时候他恨透一切和清虚宗、欺骗与背叛相关的事情。

所以在罗致南的背后,他手中的刀没有半分犹豫,就斩落了下去。

但在后来的石桥村和上京城,他亲眼看见背着无数人命的叶三在苦海里挣扎,也见到叶三在人间艰难前行,可这世上的一切黑暗和痛苦,从来没有一件事彻底打倒他。

“漠北荒原里有一种黄藤花,”云清缓缓说道:“经年累月不开花,但只要一朝下雨见水,香气就不会困守于区区一隅。”

“你的话可以骗过很多人。”苏蕴淡淡开口道:“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一个欠过恩情的人,在恩义没了结前,不会轻易放弃一切孤身送死。”

云清挑了挑眉,没有再说话。

苏蕴继续道:“你的故事,我没有兴趣。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究竟为什么要杀了教谕?”

苏蕴可以不顾及这世上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但是教谕两个字拿出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就是重于一切的恩义。

教谕教过很多人,包括李长空,也包括苏蕴。

云清摇了摇头,道:“那其实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想要答案,我只能说,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哪怕亲手杀了他老人家,我也从没有对不起师父。”

哪怕我亲手杀了他,我也对得起他。

苏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下去,他点头道:“好。”

这时候,黑色高塔上的钟声缓缓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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