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求魔于正邪之外

塔楼高而老旧,是由当初一座废弃的兵库改造而成的。楼前的空地外,有两排银杏树。沿着银杏树一直往前走,才能看见刻满经文的木门。

塔楼下的十八个小木门上,全部用篆文刻着道宗的经文符书。十八层飞檐上,挂满了加持过的铜铃铛,每当有风吹过,清脆的铃声就从飞檐上倾泻下来,声浪撞击着砖墙上的符文,化作无数柄无形的小剑。

剑阁里放着一把剑,或者说,镇压着一把来自血瀚海的剑。

这把剑上沾染过无数道宗的鲜血,当年黑森林一役后,它被清虚宗追回内门,镇压在十八层塔底。

白见尘站在夹道的银杏树下,沉静地看着眼前高塔。

他信奉天道,并且对自己的信仰从未产生过怀疑。过去二十多年,他一直为了让清虚宗站得更高一些而努力奋斗,一直到现在,他的目标仍然没有动摇过。

只不过,要让清虚宗站得更稳一点,他就要变得更强一点。

他要变得更强,就必须有勇气和能力解决自己遇到的一切障碍。

白墙,黑檐,金色的银杏树环抱,看着那座旧旧的塔楼,白见尘心里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他想要的一切力量,都藏在这座剑阁里。guhu.org 完美小说网

他要得到它。白见尘这样想,他沿着窄窄的石砖路往前走,夹道的黄色银杏叶不时落在他的白衣上,被映衬得非常显眼又漂亮。

他信奉天道,自然也相信天道降下的天命。

从叶乘风提起那把刀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被钉死在了魔宗与道宗之间的血路上。

那么,前世的他可以死在这把剑下,这辈子为什么不可以?

这辈子的叶乘风,只能死在这把剑下。

清脆的铃铛声从黑色屋檐上流淌下来,在符文里散落成无数碎片,冲击着他的耳膜。

白见尘坚定而缓慢地往前走,白色的衣服在灰色石砖上慢慢飘动,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冲碎了壁垒森严的剑阁石道。

他站在石道的尽头,看见了一堵木门。

木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蕴含着极深的念力,只一眼,他潜藏在深处的神魂猛地震荡起来,大脑嗡嗡作响产生的恶心感让他脸色一瞬发白,无数小字盘旋着冲击着他的脑海,裹挟着雄浑的声响,像巨浪一样将他拍得几乎倒退。

然而他仍站在原地。

看着那堵小小的木门,白见尘内心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那股渴望灼烧着他的心肠,促使他顶着沉重压力,以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触碰到了那扇木门。

因为受到的冲击力太过巨大,鲜血从他的口鼻间不断滴落,很快将衣襟染得通红。

一个布衣老者坐在门边的木凳上,头也不抬道:“退下吧。”

老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伴随着木门上的道符一起盘旋着传来,竟产生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将白见尘直接拍跪在石砖上。

白见尘的头压得很低,因为努力抗拒着这股力量,他清晰地听到脖子里传来的咔嚓声响,随着背后的力量不断加大,他的身子也越伏越低,在即将拜倒在地的瞬间,他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伸出手扼住喉咙,以免自己的头彻底低下来。

两种力量抗争之下,他的喉管被自己的右手死死扼住,气流勉强通过肺管,他的脸涨成血红色,鼻翼在不停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自己掐死在当场。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颇为怜悯地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回去吧,你心魔已成,当去六欲堂中静心思过。”

白见尘浑身一松,猛地软倒在地上。他喘息了半天,挣扎着站起来道:“我要进去。”

哪怕刚刚差点死在老人的手上,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的眼睛也依旧很冷静,他差点死在上京的清谈会上,既然没有死成,那么今天的他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老人看着他半晌,忽地沉声喝道:“汝欲入阁取剑?”

白见尘平静道:“我欲取剑杀人,斩心魔。”

老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着,忽然冷笑道:“身为道宗之人,欲取魔宗之剑,你所求的,究竟是正是邪,是魔是道?”

他怜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太多人对他寄予了太多希望,而这些希望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白见尘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木门,说道:“我道宗之人,为何不能驭使魔宗剑器?区区一柄长剑,也敢引我入魔?”

话音刚落,无数铜铃铛在飞檐上迅速震荡起来,刺耳清脆的声响敲击着耳膜,让他忍不住颤栗起来。

老人看了一眼铜铃,缓缓坐正,说道:“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驯服这把失主的剑。”

“我想去试试。”白见尘说道。

老人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夸赞或是嘲讽一般道:“你若失败了,只会被它引入魔道。等你踏出这道木门的时候,我只能杀你。”

白见尘笑道:“若我入魔,则请您斩下我项上七斤人头,用以告诫后来的弟子。”

老人轻噫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他决定改变自己当初的决定,所以他再次拍了拍手掌,小小的木门应声开启。

森寒的气息猛地冲卷出来,夹道的银杏叶簌簌直落,小小的门框上凝结了很多冰冷的白霜。

木门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见尘的心脏疯狂鼓噪起来,一股奇异的念头瞬间充盈了他整个脑海,带着危险信号的强烈吸引力呼唤着他,森然的剑意自木门里冲出来,卷上了半空,然后温柔地低伏在白见尘的手边。

像是恭顺而柔媚的妖精,对主人藏起了獠牙,然后娇昵地低下了头。

木凳上的老人霍然起身,他大喝一声道:“退!”

带着极深修为的声音冲破了剑意,白见尘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强大的力量攥紧他所有心神,致命而危险的吸引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闭着眼睛,跨进了木门。

剑意森森地徘徊一圈,像是簇拥着它的奴隶回到领地,小小的木门轰隆一声被关上,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消失在木门的缝隙里。

老人长叹一声,他坐在椅子上,拿出了自己的剑。

他开始擦拭自己的剑刃。

白见尘在黑暗里往前走。冰冷的剑阁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屋子的正中央,闪烁着一点微亮的光芒。

一柄长剑静静躺在石台上。

那是一柄有些漂亮的剑,虽然传闻里是铁制的,可浑身上下竟然泛着一股近乎透明的光亮。

白见尘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激动,他试了很多次仍然没有拿起那把长剑。

他很兴奋,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这柄剑代表的力量。哪怕只是站在它身边呼吸,他也能想象到提起这把剑大杀四方的场景。

他毁弃的丹田气海,在这一刻也隐隐散发出一股痒意。

可他也很害怕,毒蘑菇一般的诱惑力缠绕着他,稍有不慎,就要跌坠到眼前的深渊,粉身碎骨。

在复杂情绪的交织下,他的汗一滴一滴滚落在手背上,长剑猛地低吟一声,清脆嘹亮的声音在空旷室内不断回响,某种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走过来,拿起我,走过来,拿起我——”

“拿起你,则我成魔。”脑海里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白见尘的手顿在半空中,一滴汗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剑柄上。

长剑忽地震荡起来,诡异的声音自脑海深处重冲撞出来,“何为魔?”

“拿起我,行使我和你的力量,你站在天地的顶端,成为世间真正的神明——”

“拿起我,感受成为神明的力量,天地在你脚底拜服,你的心魔不在是魔,你的清虚宗将会站在整个大陆的制高点,你将行使属于神明的力量,你的敌人将是整个天地的敌人——”

白见尘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剑柄。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青紫色的血管从整个脖颈上凸显出来。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强横的气息自剑柄冲进他的经脉,瞬间蔓延进了被毁掉的丹田。

那么一瞬间,白见尘感受到了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疼痛,他的血肉一片片被剥离撕扯,他的经脉被一剑一剑割开,他的丹田被一刀一刀凿烂,然而这片痛苦里,一种奇异的香甜气息蛊惑着他,让他生出一种飘飘欲醉的感觉。

“你体会过神明的力量吗?所有人跪倒在你的面前,你的心魔将是所有人追崇的道心,你的敌人将被整个天地追杀,你所敬爱的,将被所有人誓死捍卫,你所厌弃的,将被所有人视如敝履……”

“我的主人,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化身。”

“拿起我,你将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神。”

森然剑意冲刷着他的经脉,剧烈的疼痛下,白见尘居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愉悦感。他死死握住手里的长剑,猛地将它从剑鞘里抽了出来。

如水一般的透明剑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内室。

白见尘的表情诡异扭曲,他颤抖着看着眼前的长剑,记忆深处那熟悉的影子在迅速淡去,然后被他用这把剑切割成碎片。

他终于明白了魔宗最为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

是那甜美而恶毒的,却又让无数人为之送死的欲望和权力。

没有人可以抗拒的了权力的诱惑,没有人可以抗拒成为神明的力量。

除非他本就是神明与圣人。

但白见尘只是个修道的年轻人,所以他赞叹这美妙的吸引力,并且极度想要行使手上再度拥有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他毁掉的气海丹田迅速成型,剑意在他经脉里汩汩流动,冲刷着他的血肉,只不过短短几息功夫,他恢复了在上京所有的力量。

他的丹田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他的精神也前所未有地欢快起来,他拿着这把剑,感受到某种刺耳的声响,剑意森森地张开獠牙,似乎在欢笑着唱道:“不是你驾驭了我,是我抓住了你……”

是画皮的女鬼、漂亮的狐狸,雪白的獠牙伴随着透明的□□,一瞬间将白见尘彻底吞没。

他站在空旷的剑阁内,沉默了很久,然后笑道:“我知道的,所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他冷漠地收起剑鞘,一步一步往门外走。

木门传来一阵轻响,他提着长剑,站在了阳光下。

刺眼的阳光刚刚照亮他的眉眼,老人的剑气已经铺面而来。

“你若入魔,我取你项上人头。”老人的声音和他的剑气一样冷。

白见尘抬起微有些苍白的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剑意在他身体里徘徊,柔声道:“区区蝼蚁——”

他微笑着张开嘴,柔声道:“区区蝼蚁,敢斩神明?”

他提起了剑。

他劈向了半空。

他从容地走在石道上。

老人静止地站立在石道边,在白见尘走远之后,他低垂下眼睛,浑身血肉爆裂四散开,溅射在夹道的银杏叶子上。

旧旧的塔楼,被秋日稀薄的阳光照射着,就连影子也不太明晰。

而在这时,无数小小的铜铃铛从十八层飞檐上跌落下来,落雨一般往地面下坠。

在落到地面的过程中,很多小铃铛碎成了齑粉。

塔底十八个小木门应声打开,长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剑阁,发出呜呜如泣的声响。

白见尘站在石道的尽头,随手挥了挥剑,夹道的银杏树,无数金黄落叶猛地冲上半空,像是一场金色的雨。

他微笑着,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午后,慢慢走出了山门。

他提着这把被镇压了十多年的剑,去斩杀十七年前这把剑下的亡魂。

一日后,来自清虚宗最高的那座山峰上,一道无可抗拒的钧令传遍了整个道宗。

——追捕白见尘。

白见尘于道宗圣地入魔,叶乘风于大青山里问道。

他不仅问道,还问屋顶该怎么修补。

站在秋天的山风里,站在云清若有所思的目光里,他看着碎成渣子的屋顶,长叹一声后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不如先去修炼几天,回头再说?”

云清用很平静的声音表达了恼火,他很认真说道:“你昨晚上也是这么说的。”

“是真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叶三举起双手,叹然道:“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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