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城南韦氏,去天尺五

一路向北,一路风沙渐起。绵延山坡高低起伏,耸立在无边的黄土大地上。此时虽是初春,可曾在石桥村生活了十多年的叶三,深刻明白“春脖子短”的道理,因此并不意外看到满地风沙与尘土。

秦岭山脉将整个大翊一分为二,南北分明,著名的黄色大河咆哮着从山脉边穿过,往南汇入丰沃平原。

相比繁华的上京与秀致的青城山,越往北,雄阔之意越浓厚,就连风中刚绽芽的柳枝,也多了些潇洒的姿态。

黑马继续前行,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座茅草屋边。叶三翻身下马,他摘掉竹斗笠抖了抖,一层灰像雨一样扑了出来。

黑马摇头晃脑,在地上寻找野草。正逢草木生发的季节,刚出芽的草叶都十分鲜嫩,一嚼满嘴的汁,毛色油光水滑的大黑马吃得十分欢唱,不时用蹄子扬起一片尘土。

叶三顺手用斗笠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黑马安分一些。他站在地上向北望,官道两边绿树葱茏,大片良田被切割得方方正正,一直向天际蔓延。

许多茅屋与木屋点缀在田边,高低不平的山坡下,隐约可见一道灰色城墙。

那便是秦岭之下最为繁华的衡山郡了。

衡山郡因背靠衡山而得名,因为临近平原与官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又兼黄河之水千百年来滋养,渐渐蕴化出一点人杰地灵的意思。guhu.org 完美小说网

相比其他州郡最为特别的一点,衡山郡边聚集了数十个小宗门,这些小宗门把控与垄断了整个衡山郡所有资源,时间一长,这帝王治下的衡山郡,渐渐成了修士聚集的地方。

大翊立国之初,恰逢清虚宗开山立派,小宗门为避清虚宗与青城山的锋芒,又见秦川山势起伏如龙,因此纷纷来衡山建造山门。

大翊立国后的几十年时间内,由于大量修士聚集,衡山郡始终保持着一个繁荣稳定又飘然于王权之外的姿态。直到高祖皇帝发兵三万,以擒拿叛乱的罪名将琅琊王氏尽数羁押回京,衡山郡的大小宗门才勉为其难对上京低下了脑袋。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衡山郡的修士越聚越多,这世上会修炼的人不多,然而修士天然的力量在于把控资源与人心,丰厚的财力、良田与大量读过书的人,足够让衡山郡变成一个繁荣鼎盛的地方。

时间久了,衡山郡里的门阀生来便信奉道宗,孩子出生便请来山间的大人们赐名洗礼,有根骨的就尽早送上山修炼,没有修炼根骨的,才上学堂开蒙应试。

算起来,清虚宗如今的十几位山主里,足足有五位来自衡山郡。

门阀与宗门混杂,使得衡山郡的大小事务都不交由赴任官员打理。每一位皇帝陛下都曾派出心腹官员前往衡山郡,然而宗族力量太过强盛,使得任何一位赴任官员都难以施展开手脚。甚至有那么零星几位,在赴任途中死在了山匪手里。

在上京的那座巨大宫殿里,流传着一个并不新鲜的说法,“皇命不下衡山郡”。

叶三拿起斗笠挥去身边的飞尘,他指了指前方的城墙道:“老李,你绕了一大圈路将我带到衡山郡,总得给我个说法。”

李见青正打开水囊准备喝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呛住,他僵硬笑道:“叶先生哪里的话,秦川乃是南北分界线,您要去北边,衡山郡绕不开的……”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猛地从他背上窜起,从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强烈求生欲让他直接丢掉水囊,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千年的时光让这片大陆上的普通人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无论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修士面前,永远只是如同蚂蚁的存在。

一个劈碎三山的修士,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掉他。

李见青还没有忘记上次差点死在叶三手里的滋味,他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恐惧一点。

他跪在地上,诚心诚意道:“在下……想……”

叶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道:“上次没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接二连三设计我,我想听听你的理由,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李见青松了口气,说道:“在下想让您帮个忙。”

叶三轻笑一声,道:“让我帮忙,总得付点代价的。”

李见青表情骤然一紧,风沙里传来透骨寒意。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身子慢慢颤抖起来。

……

相比官道边的小小争执,今天衡山郡的几大宗门里,气氛也有些压抑。

山门里几个代管俗务的大人们,此刻正在一间幽深大宅里喝茶聊天。屋外不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几大门阀的管家急匆匆走过来,然后恭敬地候在门外。

站在最前列的两个管家,一个来自韦氏,一个来自赵氏。

衡山郡乃是韦杜二姓族居之地。这两姓自前朝以来就是极称富贵的,如今衡山郡一带,更是香火鼎盛,沾染了不少仙家之气,两姓与衡山郡背靠的大小宗门关系极为密切,而能够出动山里几位大人和两家大管家的,不是别人,恰好是张庆。

张庆要来衡山郡了。

在上一位郡守回京辞官以后,皇帝陛下终于坐不住,派出了第二个人。

张庆提议陛下颁布道田税,几个月以来,纳税最多的几个地方里,一定有衡山郡的名字。可即便这样,衡山郡交上来的税额尚不满十之二三。

阳光从半透明的窗户纸里漏进来,照在几位大人的头发上。他们模样温和而普通,就连桌椅上摆着的软垫也是旧的,最多是手里捧着的瓷杯精贵些,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来,但为什么偏偏是张庆?”头发灰白的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人。

花厅外的院子里,老树正在发芽,新的一年到了,衡山郡的新鲜事也来了。

“张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他是陛下的一条狗,可惜,这条狗咬不动衡山郡。”

几位大人们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们想到外界对于张庆的一些评价,那些传言里,皇帝陛下就算是扔出一根肉骨头,他也会爬着替陛下捡回来。

“想我衡山郡数百年来,治下无强娶,无豪夺,无一饥民,无一冤案,莫说一个张庆,就是皇帝陛下亲来,怕也是要赞叹一声清明昌盛。”

“可惜,这条狗会说话,而且会给陛下出一些馊主意。”某个老人放下茶杯,轻声笑道:“陛下以仁厚治世,二十年来轻徭役减赋税,可道田税一出,百姓何辜?天下清誉,陛下威望,不能毁在一个张庆身上。”

老人们的目光慢慢聚集到一起,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们慢慢走出花厅,候在一旁的高大马车无声驶来,很快将他们平稳地送到山间小路里。

两位大姓管家恭敬站立在一边,最后一位离开的老人看了看他们,笑着道:“请替我向两位家主问好。”

两位管家这才行了一礼,微笑着目送几位大人离开。等最后一个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空荡宅子里,他们才对视一眼,轻松而舒缓地笑了出来。

替两位家主问好,那么两位家主就可以平安康乐地继续好下去。

韦姓的大管家迈出高高门槛,笑道:“听说赵家的八爷刚进了清虚宗内门,需得恭喜一声。”

赵姓的管家摇头笑道:“比不得韦家那位清谈会名列第八的先生。”

“不知这张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在下只看到衡山郡的粮钱不断流向上京,张大人的一纸奏折,上得好啊。”

统治最为温和而有力的手段之一,就是赋税。

当一个州郡连赋税也可以堂而皇之不上纳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在整个大翊的规则里彻底崩坏掉了。

当皇命不下衡山郡,税利不出衡山郡的时候,整个衡山郡已经彻底游离在大翊的统治之外,如同一个嵌在地图里的自治小国。

由于道门不需要上缴赋税,数百年来,他们唯一缴纳的赋钱粮,便是张庆奏折上那一道——道田税。

四通八达的衡山郡,连着四个官道。

一辆旧马车慢悠悠在黄土地上行驶,由于走了太久,车辙、车轮上都是泥点,就连车帘子上也是一层的灰。

驾车的马夫轻掣马背,让车行驶得更缓慢一些,“大人,这前面不远啊,就要到衡山郡了。您的行礼我到时候给您搬到驿馆里去。”

一只手无声地从车厢里伸出来,张庆拍了拍马夫的肩,示意他停车下马。马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很听话地跳下了车。

张庆躬身钻出车厢,牵起缰绳道:“有些日子没松松筋骨,这段路我来。”

马夫不由笑了起来,道:“这哪儿行,哪有大人驾车,小的跟后头跑的道理。”

张庆朝他挥了挥手,不再说话,他一绳抽上马背,伴随着响亮地鞭声,黑马猛地在官道上疯跑起来。

马夫瞠目结舌看着扬长而去的张庆,车轮后滚滚的烟尘瞬间浇了他一头一脸。

张庆驾车的本事还不赖,随着隐约城墙越来越近,他放缓车速,拿起水喝了一口。

远远望去,似乎能看见隐在城角富丽堂皇的高楼飞檐。所谓的“城南韦氏,去天五尺”自是不负虚名。

整个衡山郡,离陛下很远,离道宗很近。

张庆放下水囊,一道剑光自数十米外扑面而来。

马车一声巨响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车底板。

黑马长嘶一声浑身剧颤,在泥泞的土地上斜飞出去,血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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