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曾经做过梦

叶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初夏的风不断掀起车帘,将车厢里郁积的血腥气稍稍吹散一点。

他紧紧将云清揽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所有的药都喂下去了,可新扣上手腕的绳子转瞬被染成鲜红的颜色。

他抓住云清的手,感受到自己吐出滚烫的呼吸,喃喃道:“喂,我真的没想过,我真没想过你有一天会忽然就没了。”

云清实在是□□分了,这种安分表现在他生活的每个细节里,说不要葱花了,下次的面碗里一定就没有葱。有时候修炼太晚了,云清迷糊着眼睛进厨房煮鸡蛋面端上来。哪怕有时候叶三发点儿小火,他都安安分分在一边听,然后去厨房捣鼓午饭。

这种生活其实很普通很平凡,就像家家户户都会过的小日子,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商量商量明天吃什么。

他们经常在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蹲在一起喂羊,数落她今天又啃葡萄架,然后坐在大堂前卷起袖子啃井水浸过的甜瓜。

如果再过半个多月,绿皮红壤的西瓜就该上市了,那时候云清应该会驾着那辆破旧的马车,去集市上买一兜西瓜,然后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啃。guhu.org 完美小说网

叶三在石桥村的时候,羡慕过别人家的小日子。他自小一个人在石桥村,虽然所有的人都对他很照顾,但是他每次从黑森林里打猎回来,家里永远是黑漆漆的,窗子也永远是漏风的,茶壶里的水也永远是冷的。

就像小时候看着村里孩子们扑到爹娘怀里,他躺在石桥村的小破床上,其实想过以后家里住进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他想,以后娶个老婆,会煮饭,会烧水,煮面的时候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个蛋,头发黑黑的,脾气温温顺顺的,就很好很好。

实在不会煮饭也没关系,愿意一起学着做菜也可以的。叶三打完猎回来躺在床上,经常这样做梦。

然后家里真的住进一个人,头发黑黑的软软的披在后背上,脾气也温温和和的,很听话。虽然每次煮面加的蛋都藏在碗底,虽然炒菜老是太咸或者太淡,但是叶三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生活嘛,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也不是天天都有什么大事情,大部分日子都是普普通通的,经常苦恼第二天吃什么。

时间也不算太久,叶三就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习惯从道院回来的时候,厨房里点着灯,小母羊咩咩朝他打个招呼,然后云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今天是青菜豆腐汤。

他也挺习惯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饭,有时候是两三个刚出炉的馒头加胡辣汤,有时候是油泼面,有时候是鸡蛋煎饼。

然后云清就坐在桌子另一边,喝他的粥,吃他的笋丝雪菜萝卜干或者甜嫩姜。

偶尔会发生点小问题,就像租赁房子的两个胡人,就像雨夜追杀的魔宗弟子,就像忽然发疯的白见尘。

但是那些偶尔的波澜,也很快在晚风或者烛光里渐渐消散了,他们还是讨论吃的和修炼,就像普通人家讨论吃的和工作。

叶三觉得,在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院子,是挺真切的生活。他对老婆和女人没什么太大执念,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呆着过日子的话,云清挺好的。能够一起安安分分生活,而且大家都挺愉快的话,其实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身边的人,不论是谁,都有可能忽然之间就走了。就在自己低头喝杯茶的功夫,就在自己走神的功夫,就在自己扭头一会儿的时候,就在那短短几秒的功夫里,很重要的人就很快地在人间消失了。

他将云清揽得更紧一点,忽然开口道:“司天玄,算我求你,再快一点儿。”

叶三的声音也不算大,也没什么生气或者激动的情绪,但是司天玄听得心头一紧,他一扬缰绳,将马车催动得更快一些。

马车还没有在小胡同巷里停稳,叶三就抱着人从车上冲了下来,血水淋淋漓漓地坠落在院子里、大堂里和楼梯上,然后停在了叶三的房间里。

苏蕴关上门,直接冲同仁坊奔了过去。云清并不算是一个人类,普通的药丸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他只能靠天地里的灵气将伤口重新补起来。然而天地里要聚起大量的灵气,除了修士破境,只有布置出一个聚灵阵。

道院的阵师未必能够信任,他要去同仁坊找教谕大人。

小母羊有些焦躁地在院子里叫唤几声,二层楼的屋子里传来令人不安的气息,她放下嘴里的葡萄叶子,开始绕着墙角转圈圈。

叶三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一把扯开云清的衣服,他的胸腹撕开一道巨大伤口,横在整个前胸上。

空气里浮动的血腥气让叶三有些暴躁,他急促地抓了抓头发,然后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

过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在云清鼻尖上探了探,已经变得很缓慢的呼吸节奏让他心里登时一凉,叶三喘了几口气,焦躁自语道:“聚灵丹,聚灵丹……除非来一盆啊……”

丹药的名字猛地点醒他,叶三想到了某种可能,他忽然伸出右手,天地里的灵气在游动,他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中,迅速推演着灵气游动的节奏与方向。

敞开的窗户与房间木门,不时被风吹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忽然间,一股猛烈的古怪的风冲进房间,那团风在天地里莫名凝聚起来,然后停滞在叶三的手边。

那些浅色的灵气,像一团云雾一样慢慢下沉,轻轻地浮在他身上,那些翻卷的皮肉迅速吸收着灵气,然后微微地收敛起来一点。

叶三提着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砸在了地上,他一把捂住脸,在极度的紧张与松懈中,慢慢蹲在地上。

手上未干的血迹染在他脸上,叶三的一颗心脏在身体里狂跳,几乎从喉咙口颠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只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声。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直接坐到床铺上,一把将所有被子枕头全扔在地上,然后将云清捞起来揽在怀里。

由于扔得太猛,棉花枕头落在地上还弹跳了几下,蹦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去了。

叶三看着渐渐被血水染红的褥子,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得试一试,他要救人。

哪怕情绪紧绷如弦,他的手依旧很稳,识海依旧很清明。在这种状态下,他可以清晰地感应到天地里那些微小的灵气,然后与它们进行沟通。

好在,天地里那些一直接纳他的灵气,如今也依旧毫无阻拦地听懂了他的声音。

叶三手指悬空轻轻弹动,以一种极细微的频率推演天地之间灵气流动的方向。

天地灵气如海如潮,它们像一条滔滔大河,往世界的另一个尽头奔流而去。宛如生长在长河边的无数小草,吸取河中的水气拔节。

无数草叶里,一棵高高的小草,猛地摇动起叶片来。

天地里的灵气,呼应着他飘动起来,滔滔不断的长河,也猛地暂停了一瞬。

叶三在无边的空旷的识海里,看见了一团雾。

这团雾他从未见过,叶三几步走了过去。

放在手边的长刀,猛地震动起来。雾里的人,也模模糊糊露出不太清晰的身影。

黑色的高马尾,一身很柔软的白色衣服,一把刀负在背后。

那把刀快醒了,本命武器快醒了,按照惯例,他的神魂也应该想起那些久远的故事了。

房间里很安静,过了很久,叶三微微扬起眉毛,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那把刀曾经的主人,想到这儿,他轻轻侧过头,低声道:“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三的神魂猛地一震,整个识海都开始晃动起来,无数声音密密麻麻挤压进他的脑海,眼前的人影模糊而黯淡,他猛地伸出手,那道人影颤了颤,突兀地消失了。

软白如绸缎的灵气从窗外跃进小楼,然后铺洒在地面上。它们乖巧听话地飞到叶三怀里,然后尽数被云清吸走了。

叶三咬了咬牙,有些叹然地吐出一口气。

他曾经以为自己操控天地灵气的技法没有用。夏天用它扇风要一刻钟,风还没来自己先出一身汗。用它点火又差点把自己衣服给燃起来,还不如火折子来得方便。至于打架,更不可能让敌人等自己那么长时间,然后慢慢吹一阵没用的风出来。

唯一有点儿用的时候,就是长明湖畔在白见尘手底下用它逃跑,可除那之外,他想不出这莫名其妙的本事有什么用。

可是今天,他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天地里的灵气慢慢汇聚,从窗户和木门里,流经楼梯和瓦檐,浸润到了小胡同巷的二层小楼里。

一瞬之间风满楼。

灵气以一种超出预期的速度,像山岚薄雾一样,软软地浸透了衣襟和窗帘,然后落在发间和眉睫。

那条几乎横贯云清上半身的创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黏合、收敛,然后变作一条蜿蜒可怖的伤疤。

叶三看着飞速凝聚起来的灵气,看着天地间最精粹的本源,看着云清的眉毛抖了抖,然后陷入一场真正的睡梦里。

他的手指仍在半空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推演与计算。他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抓了抓,然后抓住了一团风。

空中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握住,然而叶三看着那些浅白色的灵气,听着耳畔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九岁那年,村头的大黄猫生下一窝小猫,大冬天的,小猫生下来就快没气了。他一个人抱着那窝小猫,在床边呆了很久,想要让它们暖和一点。

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些猫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等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抓住,隔壁的婶婶急急忙忙拽他出来,让他去洗洗澡,换换衣服。

然后他的手里,又变成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上京的这个初夏,他在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满楼长风里,听到怀里一个人很安逸的呼吸声。

就像是永夜之上第一道飞光,就像是破茧重生第一次振翅,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是真的可以手握一些东西,是真的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救人,是真的可以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下来的。

叶三今年还没满十七,但是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生死,而一直在生死边缘陪着他的那个人,被他从死亡的悬崖上捞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狂涌的情绪,用力将云清搂在怀里。

听着那绵长平静的呼吸声,他恶狠狠抓着云清的手,咬了一口。

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二层楼,安安静静藏在上京的小小角落。

小小的角落里,叶三抱着云清,在小小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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