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问鬼神(三)

公子成作为当前在世公室辈分最高的人,隐隐有公族族长的地位。在这个宗法制社会里,一族族长甚至要比国君更具权威。我从不同的渠道听到过许多赵雍初胡服的故事。所有故事里总有一个反派,那时候的反派就是公子成。

公子成坚定地反对赵雍变革,坚定要求穿着华服上朝,否则宁可不去。在某一天晚上赵雍找这位叔父彻夜长谈之后,公子成终于在翌日穿着华服出席了朝会。如此才展开了胡服骑射的第一阶段“初胡服”活动。

这个故事在赵雍嘴里轻描淡写,也没人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到底谈了什么。我更是好奇嘴笨如赵雍,居然会耐心细致地说服别人,而不是用长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反正公子成一夜倒戈,出卖了所有跟在他后面的勋贵大臣。后来赵雍在原阳设置骑邑,最早的人口就是这批人中的一部分迁徙过去的。另一部分反对者,更是为大赵在北方的长城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次对公子成的打击很大,直接表现就是他再也不参加朝会了。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以至于我从未见过身为司马的公子成本尊,只是听说赵雍跟他长得很像。

眼前这个“赵成”跟赵雍的确很像。尤其是那两道剑眉和闪烁着精光的小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要说有什么明显不同的部位,大概只是赵雍嘴唇比他的更厚些,下颌更阔些。

我递了个空的龟壳给巫弓,无视了龟壳下面的厌胜钱。

巫弓毫无迟疑地接过灵龟,在赵成惊愕的目光之下空摇了一下,道:“中平。”

“中平?”赵成脸上写满了不信。

巫弓冷笑道:“某家非权贵不看,念在你的问金高昂,给了你一卦,还要如何?”

那人脸上青红交杂,十分尴尬。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是自取其辱,挥了挥衣袖推门要走。

门是机括锁死的,他怎么推得动?

巫弓又道:“回去告诉大司马,若是想问什么,还得自己来。”他不动声色的打开机括,门随之弹开。那人一步都没有迟疑地跨了出去,头也没回就往外跑去。

“你也看出来了?”我让他先熄灭了大麻,问道。

“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巫弓道,“经主公暗示之后,我才最终确定他是个空货。”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身上没有高位者的气。”巫弓越来越有神棍的潜质了,“这些天来,我发现主公说的‘气质’着实不虚。人会因为出身和经历而有不通的气质。此人虽然一副贵族做派,但是举动之间颇为拘谨,坐在我面前时只有傲气却无中气。主公也是提醒我,他只是个空壳吧?”

的确长进了。

我微微点头。

从基因上来说,张文不会弱到哪里去,起码不会笨。而且他出生在商贾之家,就算往日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吃过的猪肉总比一般人家见过的猪还多些。遭逢大变之后,他已经跟之前的二世祖彻底分离,展现出灵魂深处的种种特质。

这样的灵魂看上去很炫丽啊!

我走出小屋,巫弓随后跟了出来。屋后是一片领春木,遮挡住了围墙。从这里能够看到高高的城墙,偶尔还能看到城墙上走过的人。略一目测,这个小屋和空地都在高大的领春木笼罩之下,即便站在城墙也看不清进出的人。

缓步走到树下,我道:“七月的事,听说了什么?”

巫弓略一停,思索片刻道,“我听说最近某些郡的郡守会有所变动。”

赵雍已经知道了沙丘的计划,但他是个斗士,只会以力破力,调整军队是很正常的事。郡守作为一方军民长官,真要有所异动将会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沙丘发难之后,谁知道来者是忠义勤王军,还是打着大义旗号的叛军?

“是我告诉赵雍的。”我道。

“主公,这样不会惊动李兑他们么?”

“不打草,怎么惊蛇?”我笑道。

李兑是个突破口。这人已经被我看透,毫无城府,自然不能放过他。倒是公子成十分谨慎,要想把他扯出来并不容易。不过赵雍还真是让人不省心,传说中的性格决定命运,我算是彻底信了。换做是我对地方郡守不放心,便在沙丘之会上把人一起叫过去,下面的那些属官谁还能起兵作乱不成?凭着王室亲卫军的优势兵力,哪还有什么危机可言?

从战略层面看,这场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军事政变已经毫无悬念可言,唯一还让人纠结蛋疼的只有父子亲情而已。至于战术上,就看各家的能力了。安阳君有三百兵力,赵王亲卫五百,主父亲卫五百,不过主父或许会中立。三百布衣暗兵对抗五百甲胄齐全的精兵,胜负的天平明显倾向于赵王。不过乐毅已经想到伏下死士,先擒住赵王何,如此一来或许能减少交兵的机会。

我更相信公子成和李兑会火上浇油,甚至直接刺杀公子何,造成安阳君谋逆的事实。这样做比运送兵器埋下伏兵更简单,可见李兑是个志大才疏缺乏谋略的人。

从正史上看,公子成和李兑能够围困赵雍三个月,最后将赵雍饿死在沙丘……他们一定是掌握了国中兵马,现在赵雍调整了地方郡守,是否能够回避这个悲剧呢?

“其实,现在的重点已经不在于沙丘,而在于客兵。”我对巫弓道,“有必要了解一下各郡郡守的人选。”

“喏。”巫弓应道。

我没有摘下傩面,直到进了偏房,看到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密探。

“你叫什么?”我问她。

“现在叫孔薇。”她面带笑容,“采薇的薇。”

我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学过为间么?”

“天生的。”孔薇笑得很灿烂。她虽然叫我主公,但没有丝毫带有尊敬的意味。这种感觉不像是主从关系,更像是合作关系。就像我跟宁姜一样。

“孟尝君真能识人。”我笑道。

“也承蒙您枕边那位传授。”她道。

你是说宁姜么?她不是我的枕边人,你误会了。虽然事实如此,我却还是联想到了宁姜的容貌身材,跟苏西比起来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咳咳,我发现这孩子果然很有天赋,能够在不经意间左右人的思想,给人强大的心理暗示。

在心理学诞生之前两千年能有这样的能力,的确是天赋。

我没有再跟她多说什么,换了衣服再次躲入桶中,被人搬上了马车。

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确定没有跟踪者方才在一处女闾的后门将我放下。我垂头疾步,窜入了另外一家女闾,喝了一会儿酒便可以大摇大摆回家了。

这只是我的计划。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怎么都没想到居然在这家女闾碰到了熟人——李兑。

李兑看到我的时候也有点尴尬,两个朝堂高官在风月场所相见的概率有多大?微乎其微。这个时代的女闾绝大部分都是单纯发泄的所在,客户群定位都在中低端,只有家里养不起歌舞伎和侍妾的人才会来这里跟朋友聚聚,喝点花酒寻个乐子。有美闾之所以能做起来,就是因为它走了高端路线,提供隐秘空间,满足男人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猎奇心理。

在我看来,就算李兑要出去找乐子,也该去东门欢的有美闾,为什么来这家呢?刚才进来太急,我连招牌都没看,这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子,好久不见啊。”我见李兑走了过来,先起身行礼。

李兑回了个全礼,道:“狐子原来偏好此处啊。”

“第一次来。”我苦笑。

“某家也不常来,只是听闻这里新近来了个燕女,击筑之技冠绝诸国,特来听听。”李兑微笑言道,虽然是朴素的常服,依旧流露出浓郁的世家子的气息。

“某倒不曾听说。”我道。

李兑自然而然邀请我上楼,在一群宾客中找了个位子坐下。二楼的这间大堂比之一楼略小一些,大约是多了两道夹墙,做出了个小舞台的缘故。装饰精美,貌似不是寻常女闾。

不一时,有杂役上前加了几盏灯,宾客们开始**起来。一个身穿薄纱单衣,内里白色深衣的燕国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在灯火的照耀下,她面色桃红,嘴唇中间一点浓厚的朱砂,眉黛画得粗细长短恰恰合适。

乐女一手握着筑柄,另一手持着漆尺。她在台中央缓缓坐下,左手按线,右手漆尺赶紧利落地凌空下击,发出高亢激昂的乐声。筑原本是楚国的乐器,不过楚人喜欢柔和清美的音乐,故而在楚地反倒不很盛行。传到中原之后,燕赵秦三国的民风偏向彪悍,最喜欢这种音乐,久而久之竟成了北国的标识。

我喜欢激昂,但不喜欢悲怆。此女所击的筑乐激昂不足,悲怆有余。如果不是因为李兑也在这里,我早就走了。之所以要等李兑,是因为我不相信李兑会便服来这里听筑。再红的明星,在贵族眼中也不过和奴婢一样,只需要派个家奴过去关照一声就会登门献艺,有什么必要来女闾听么?

凡事反常即是妖,李兑这种反常,必然蕴藏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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