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主父歌

秦国的剑舞在《秦风?无衣》中结束,堂上肃杀之气总算得到了些许缓和。

我一直在观察赵主父,发现他对这样的欢迎仪式很不满意。虽然欢迎的是楼缓,但作为我赵国的大夫,受到这样的待遇,主父肯定很不高兴。

“楼大夫何不附和一首赵地歌曲啊?”华阳君开口笑道。声音偏于阴柔,可见为人也是阴狠有余而阳刚不足。

“我赵地并不擅长歌舞,某此番也只带了几个粗鄙乐工,解解闷罢了。”楼缓推辞道。

“都说赵地多慷慨之士,岂无慷慨之歌?大夫莫要过谦。”魏冉冷冷道。

魏冉是现在的左丞相,不过都说他做不长了,因为前线的战况不利。实际上我知道他是此次楼缓入秦的交换筹码,他让出左丞相的位子,换来赵国不乘火打劫的承诺。

听了魏冉的话,主父显然已经坐不住了,几次挪动臀部,似乎想出头打击一下魏冉的气焰。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斗鸡,赵雍简直就是一只不斗不舒服死鸡!

如果他的身份被揭穿,恐怕我们都回不去。虽然秦国看起来很壮,在秦国出仕对于子孙的前途也很有利……但是!我生为赵国人,死为赵国死人!

咳咳,其实有哪个自由的灵魂能受得了秦国的严刑峻法啊?

“丞相此言是矣,”我长身而起,“因慷慨之士而有慷慨之歌!故而敝国习俗,慷慨之歌只奉与慷慨之人。”

“是何人?”魏冉冷冷道。

我毫不客气地走出侍从席,走到正堂朝秦王、太后拜道,“小子邯郸里人,粗通音律,愿献歌于太后陛下。”

“哦?”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小子虽粗鄙之徒,流于市井之间,却知道天下只有两位可称豪杰的人物。”我道。

“是哪两位?”秦王兴奋起来,撑着桌案。

反正不是你。

“在座皆是一时俊贤,何不一猜?”我笑道。

堂上气氛顿时友好起来,说秦王的不少,说赵主父的也有,个别有说魏冉的,还有说齐王的,说孟尝君田文的……不一而足。

“小子看来,唯有宣太后与敝主父可称豪杰。”我道。

“贵主父开疆拓土,移风易俗,可称豪杰。”宣太后笑道,“妾一介女流,岂不是辱没了豪杰两字?”

“正是一介女流方才更令人钦服。”我正色道,“太后入宫时不过稚龄,奉先王不过八子。如今高坐君上,以陇、上为猎苑,渭水为浅池,巴蜀之地尽为后庭。怒起可决一国生死,安息能弥天下之兵,如此岂非一时豪杰?”

我见太后面露喜色,又看了看秦王,不由皱眉。我这么挑拨离间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秦王居然比太后还高兴似的。如果不是他们母子之情见不可破,那就是传说中的影帝了。

“仓促之间不曾准备,请借鼓吏。”我道。

片刻之间,鼓吏已经袒胸露腹在堂下排了一排。我过去将鼓点节奏告诉了他们,让他们随我的鼓声起鼓配合。

深吸了两口气,鼓槌重重地落在了蒙皮上。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我重复了两遍才发现最后那句用了“中国”,不过很快就安慰自己,赵人以赵国为中国,并不是不能理解的用词。更何况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瑕疵,堂上一片静谧。秦国人面露惊色,楼缓面色凝重,主父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乃我国中所传唱的《主父歌》。”我走回堂上,沉声道,“今以主父之歌献于陛下,谨奉请。”这首歌我还是有自信的,特意花钱找声乐老师教过,是我卡拉OK的必唱曲目。

“原来赵地也有如此武勇之歌。”秦王喃喃道。

“赵人武勇远胜秦人。”我道。

秦人彻底暴怒了。我发现转世以来最适合我的职业就是坦克,仇恨拉得稳稳的。估计现在主父表明身份,让秦人二者取一留下,他们很有可能选我。

“秦人听说要打仗,就顿足赤膊、急不可待,根本就无所谓生死。”我高声道。

堂上顿时清静下来,他们以为我口误,还是疯了?怕了?其实不是,我下半句话要等他们安静下来才说:“但他们所为的是自己的官爵,生活的优渥。这只是小勇!”

“真正的大勇是我赵国勇士!”我道,“他们以国为家,为国而战!相较之下,秦人战死不过是为财帛而死的蠢货,轻如鸿毛,而我赵国勇士却是为国献身的义侠,重如岱宗!”

说完之后,我静静站在堂中,享受中狂风暴雨般的喝骂。越骂就显得他们越胆怯,真正的狮子不会在乎蚂蚁的呼啸。

“无名鼠辈,安敢视我秦国无人!”一个高大的壮士站了起来。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两千五百年了,秦人和后来的陕西人都长得这么像呢?是基因强悍还是水土之功?面对这个高出我两个头的壮汉,我纹丝不动。

他大步走了出来,双腿就如铜铸的一般,只是轻轻一抬,却像是带起了一股劲风。脚上的皮靴轻轻落地,却有如雷的鼓声响在我脑中。这就是耳目不张,咨询不通的恶果,这样一个人物,我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姓。

他稳稳站定,如同高山一般。我挺了挺腰,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佝偻。他上下扫视我一番,沉声道:“某乃少上造任鄙,小子可敢报上名来。”

“贱名何足挂齿。”我强挤出一笑容。没有明说到底是谁的贱名,先占了点便宜。

“你可敢与我比勇么!”他声音如雷。

“有何不敢?”我依旧保持脸上淡淡的笑容,让他以为我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敢签下生死文契?”他上前一步。

“请备笔墨。”我说得很坚定。

大概是因为我的这份坚定,所以主父和楼缓没有出言阻止,秦国人更是乐得看我死在这个力大如牛的怪物手里。

生死文契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式两份打磨光滑的竹简,上面写着某年月日,赵使与少上造鄙订立誓约,斗勇胜者可得白璧一双,败者负荆跪行离开咸阳。我读了一遍,飞快地写下“狐婴”两个篆字,任鄙也铃了自己的私印。

因为白璧是秦王赞助,所以他要求我们各提一场比试的内容,如果两相打平,由他再补充一项。

在我的谦让下,任鄙提出了第一场比试内容:角力。

一方面是身高不足七尺的鄙人,另一方面是身高超过九尺的任鄙。只要视力正常的人,都知道我跟任鄙角力的结果。而且秦国至今还流传着一句谚语:“智则樗里,力则任鄙。”意思就是说智力上没人能超过樗里疾,力量上没人能超过任鄙。

这帮看客又不知道什么内家拳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类的高端玩意,所以一致认为我会输。

实际上我也不会那些高端玩意,所以第一个回合刚刚接触,我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还好骨头没断,任鄙为了要让我输得更有视觉效果,力量没有用在阴处。

我揉着摔疼的地方,缓缓站了起来,朗声道:“承让,鄙人胜了第一局。”

所有人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秦王失声笑道:“贵使明明输了,如何说胜了?”

真不好意思,麻烦仔细读一下刚才的生死文契。我们比斗的是“勇”,而非“力”。虽然角力上面我的确输了,但是我在“勇”上明显胜了啊。你们都没看到么!任鄙那么大个头,我这么小个子,一下子就被甩飞出去……接受这样的比斗,谁更勇敢还需要问么?他们都以为武士才有武勇,却没想到哥这样的文士也是有文胆的!

“而任鄙恃强凛弱,以己之长克人之短,实非勇者。”我道。

“巧言诡辩,”魏冉压抑着愤怒道,“你自己生成这样,关任鄙何事?”

“他若是想证明和我一样勇敢,为什么不找个比自己高两尺,腰围数倍,力量更大的对手呢?”我道。

秦人哄笑起来。

“力则任鄙,”魏冉冷声道,“恐怕不好找。”

“我听说上林苑有燕国送来的熊罴,人立起来也有任鄙那么高。若是任鄙敢徒手斗熊罴,我就吃点亏算作打平,如何?”我依旧微笑道。

任鄙是在秦武王时代被提拔上来的,祖上是孔门七十二贤人的任不齐。当时景泰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很纳闷,为什么贤人的后人居然把脑子都长到肌肉里去了。他的一身神力很得秦武王的喜爱,因为秦武王也是那种只长肌肉不长大脑的人,从孝公之后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秦君。

当时甘茂为武王打下了中原门户宜阳,使得秦军得以控制东西二周和周天子。这也完成了武王的夙愿——去洛阳看看一眼大禹留下的九鼎。周天子在秦人的胁迫之下,只得允许这位武王参观,谁知道武王非但看了,还要举鼎彰显自己的武勇。那时候他有三个深爱的臣子,便是任鄙、乌获、孟说。

孟说号称能够“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徒手拔出牛角,是齐国有名的力士。武王当时问:“这鼎有人能举起来么?”所有人都说:“这鼎过千钧,谁能举起来啊?”我想鼎的重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哪有脑残没事去举鼎啊?

武王脑袋一残,要任鄙举,任鄙不干,说自己只能举“百钧”的东西。孟说这时候自告奋勇,结果还真的把鼎举起离地半尺。武王不肯比他差啊,还想举起鼎走几步,于是落得小腿腿骨支撑不住那个重量,双双决断,双眼赤红,当天晚上就死了。

周人说这是天帝的神威,秦人说这是孟说勾引君侯犯二。于是樗里疾就把孟说全族都杀了,任鄙因为有劝告的情节,所以从轻发落,没受到波及。实际上我觉得这和樗里疾自己的学术信仰有一定关系,他虽然以智将的身份名扬列国,但是言行中对儒学很有钦慕的地方。而且孟说一个外来户,全族也没多少人,拿来当替罪羊最好不过了。

总之,从任鄙能够劝阻武王这件事上,他还不是一个彻底没有脑子的人,所以我不用担心他会去上林苑找两头棕熊过来打一架证明自己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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