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齐闵(二)

田地,是齐宣王的儿子,田齐的第六任国君。齐宣王的名气之大在于他有一位历史上著名的王后,名叫钟无艳,据说是位十分丑陋但十分有德行的奇女子——她的故事还被拍成了电影。

田地和他父亲太像,所以基于对齐宣王的了解,我并不是很担心田地把我抓去杀掉。田家的性格都比较柔弱,喜欢玩怀柔。宣王在位的时候正式确立了黄老为国学,宽政省刑,并不是个暴君。田地在这种氛围下学习成长,杀伐之性远没有他爹那么强烈。

我安抚了门下墨者,只身跟着齐王的骑兵侍卫去了宫城。沿途路过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有些士子听说齐王派人抓我,顾不上孟轲,纷纷回头堵截抓我的骑兵。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耿直,尤其这些耿直的人手里还有剑。

传谕令的武士一定是惊惧了,右手握着剑柄,好像随时都会出鞘。

我道:“众怒难犯,他们只是担心我的安危,你大声将齐王的谕令诵读出来就没事了。”

那武士看了我一眼,将齐王的谕令大声宣读,人群中果然让出了一条通道。我走在最前面,微笑着回应周围观众的致礼,走得很慢,就像是凯旋的将军一样。骑士们不敢催我,生怕被湮没在人海之中,整个场景就像是我的个人秀。

齐王田地坐在高台上,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下巴上的胡须却稀疏不可观。我环视这些身居高位的权贵,各个都是齐鲁人高大的身胚,没有找到孟尝君的影子。早在邯郸任司寇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把孟尝君骗到赵国,然后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这人曾经路过赵国某县的时候,因为围观的人说了一句:“本以为孟尝君是个雄赳赳的大丈夫,谁知道这么瘦小。”于是他就和他的门人拔剑将周围的人都杀了。

最主要的是这家伙还曾经想劫杀我!

现在当然有了更加不容放过的理由,他参与了沙丘之变。

我微微闭目,从狐婴的身份中挣脱出来,上前凝神静气,道:“山野之人墨燎,拜见大王。”

田地平平伸出手,道:“先生免礼,请入席。”

高台并不是正经接待客人商讨严肃问题的地方,所以座次以椭圆形,王居顶端。我在圆心处入席,就像是接受学位答辩时的模样。

他们还真的打算车战?

“寡人可有什么失德之处,以至于先生竟不愿赐见一面?”田地语气平平地讨伐我的无礼。

“鄙人不来见大王,正是为了顾全大王的德行呀。”我惊讶道,“大王难道没听说过么?古代的圣王知道四野有贤人,一定要斋戒沐浴七日,亲身拜谒,口称:‘不榖无德,但求贤君子以天下生民为重,屈尊以教’。现如今大王派一下士等在传舍,一语相招,若是不才来见大王,天下人一定会说墨燎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竟然在刚到齐国就受到了齐王的接见,可见齐王也是个昏庸聋聩的君主。”

田地脸上伪装的淡定瞬间就被我撕扯得破碎不堪。他正要说话,我又道:“鄙人当时不来,天下人就不会知道有这件事。等鄙人稷原讲学,让世人知道了鄙人的才学抱负,这时候再随大王的亲骑前来,世人就会说大王求贤若渴,即便连墨燎那种算不上贤人的人,都要拨冗面见,实在是贤君啊。”

“大王,现在您能明白不才的良苦用心了吧。”我柔声道。

田地纠结了一下,道:“如此说来,先生处处在为本王着想。”

“比之大王身边的近臣多矣。”我笑道。

“先生此言差矣,”田地身边的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人开口驳斥道,“我等在大王身边十数年,朝夕相处,难道会不如先生爱大王么!”

“大王,敢问爱出于何物?”我笑道。

田地想了想,道:“爱非人之本性耶?”

“性者唯有生生。”我道,“以孟子之说,爱生于恩。故而大王可以想想,在座诸公哪个不是家有千金,豪宅高车,美女骏马。您已经不能给他们更大的恩,他们自然也不会对您有更多的爱。而且他们时刻担心自己所处不当,被大王您剥夺这些恩情,故而爱意日减,惧意日增。反之,鄙人寄宿人家,身外无物,不名一文,正有求于贵人,是还没有受到大王的恩泽,所以鄙人对大王的爱还在萌芽之中,只要一箪食,一瓢饮,就能让鄙人对大王的爱勃然而发,蒸蒸日上。这就是朝阳与夕阳的差别啊!”

开地图炮,无节操秀下限这些技能,难道哥会荒废么?这已经是前世刻在骨子里的思想精髓了!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田地干咳两声,哈哈大笑打破沉默,道:“先生也以为孟子所言有理么?”

我回避了这个陷阱问题,反问道:“岂能因人废言?子墨子所谓‘人皆有偏观’,反之求索,世上真有一无是处之人么?故而古之明君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田地收敛容貌,正色道:“先生真有教于寡人。”

“不敢,”我笑道,“燎曾听说,真正贤明的君王能从愚昧的话里听出智慧的声音,这是他们体悟天道的结果。大王若是觉得燎所说的这些粗鄙之言有利于国,那只因为大王是个贤君。”

田地扶案起身,步下台阶,走到我面前,揖礼道:“寡人欲拜先生为上大夫,供奉学宫,可以么?”

我起身回礼,微微摇头,道:“稷下学宫非墨者所应该讲学的地方。”

田地一惊,道:“自寡人大父桓公起,学宫就是天下贤士讲学的地方,难道先生觉得还配不上墨学么?”

“非也。”我道,“学宫之创,是求贤利国。而墨学于国无利,仅仅有利于民而已。”

“哈哈哈,”田地大笑道,“先生谬矣!所谓民为邦之本,孟子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利民自然就是利国,先生切莫自谦了。”

“大王果真是贤君。”我笑道,“但是墨者自有墨法,必须杂与百工讲学,若是进了学宫,墨学所利的民便被隔在学宫之外了。燎不敢有悖学门之旨。”

“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开放学宫,”我道,“使贫贱之民一体入学。这才是大王以民为重的善政啊。”

“这……”田地显然有些纠结了。学宫的修缮,学宫博士的生活,种种开销都是齐王掏腰包。但凡想让人出血,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王乃东国之至尊,”我道,“无论是卿士大夫之辈,还是织鞋贩履之徒,在您面前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卑微么?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将其视同一体呢?”

“先生所言,好像有些道理……”田地喃喃道。

田地这种人,只要将他捧起来,捧得越高他就越不知自己姓什么。因为他有个强势的老爸,这样的人多少都会缺乏被承认的感觉。

“外臣苏秦有言进于大王。”环席之中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文士站了起来,长揖一礼道,“大王若是开放学宫于国中百姓,每多一个识字的人,便会多一个人传送大王的贤德。而大王所费不过是些许钱谷,这可是大王之利啊。而且外国使臣看到齐国人人尚学,义勇家邦,谁还敢兴起对齐国不利的念头呢?”

苏秦说着,朝我看了一眼。

我敏锐地发现苏秦用“外臣”自称,这是使节才会用的。看来他在齐国还没有扎稳脚跟,面对齐国铁板一块的排外贵族,他只有向我这个同样是外来户的墨者寻求统一战线。果然是战国第二人精啊,瞬息之间已经做了最正确的决策,并有魄力执行。

“二位先生所言,都有道理。”田地说了一句,又没了下文。

我顺势接道:“其实大王若是开放学宫,非但不会多增开销,说不定还能省下一大笔钱谷。”

“哦?”田地疑惑道,“先生难道要寡人向那些听讲的百姓收取钱粮么?”

“非也。”我道,“墨者不食他人供奉,必有所报。来听鄙人讲授的墨徒,非但要自备餐饮,还要对大王提供场所有所报答。若是给大王钱粮,那诚如向日举火,所以墨徒会负责修缮学宫宫殿屋舍,不收取分文。”

“墨者真是……大善!”田地听说不用他出血了,自然兴奋起来,找了良久才找到个“大善”。

作为一个厚道的齐鲁之子,田地又问道:“先生之前说有求于寡人,不知是何事?”

“是,”我道,“共济会。”

“哦?寡人也听说先生在卫、宋推行这共济会,却不知其详。”田地坐回座上。

我将共济会的组织形式、宗旨、方针一一道明,等待齐王决策。

我刚一说完,席中站起一名老者。

那老者一看可知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身上的华服都能穿出军旅气息。他年纪大约五十上下,手臂充满爆发力,一站起来便斩钉截铁道:“大王万万不可!”

“将军何出此言啊?”田地问道。

“如此一来,国中尽是墨者!”那老将军看了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对我道:“老夫听说墨者对于钜子之令奉行无碍,一心同义,战不旋踵,可有之?”

“有之。”我道。

“那到时候先生登台一呼,至我王于何地?”那老将咄咄逼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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