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问鬼神(一)

巫弓。

这是人的名字,一眼可知是个巫者。巫在春秋之前念作“魔”,是个十分高贵的职业,非家传不可得。每个巫族都是朝堂上的贵客,施展他们强大往往又无法验证的威能。近世受到楚地的影响,巫才念作“舞”,因为巫祝活动中的舞蹈最引人注目,而且贯穿始终。师父说,从“魔”到“舞”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从此世间只有人,不复春秋时那种人神混居的模样。

现在的巫已经和百工没什么区别了,最多只是被豢养的待遇高过乐工歌姬罢了。巫不再是朝堂的尊客,养在深宫的供奉,他们也走向了民间,靠给人卜筮祈祷降福消灾赚钱。

这位巫弓是邯郸的新贵,据说他一不需要蓍草,二不需要舞祷,只靠一个人就可以将求问者内心的疑惑剖析清晰。他有三条很奇怪的规矩:非权贵者不看;非大事不看;钱少不看。

我跟着赵何在城西高冠里前下了车。这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聚居了一批楚国商人,楚人好高冠,因而得名。听到周围入耳的楚音,我莫名有些亲切的感觉。

在高冠里的尽头,贴近城墙的所在有一座宅院。门口有人守卫,见我们上前并不迎接,只是盯着我们。赵何示意我跟上,拿出一块玉玦递给守卫道:“公子轩愿见巫者。”公子轩就是赵何的化名吧。

那侍卫接过玉玦,看了看,不声不响地打开门放我们进去。进了大门就是小小的门厅,赵何没有停留,好像熟门熟路一般穿过十步长宽的院子,绕过正堂,沿着石子小路来到后院。后院的树下有一方矮桌,设了两个席位,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朝我们遥遥行礼。

“我也是第一次来,听说是要在这里等着。”赵何低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他了。

这孩子平时表现得很憨,除了脸长得和他妈有点像,没有丝毫特长。简单来说,文不文,武不武。计谋策略跟他完全绝缘,排兵布阵也死板得不知变通。如果用申不害的理论来评断,赵何永远不可能掌握“君人者之术”,当好一个国君。

不过这短短一路走进来,赵何表现出了极高的适应能力和接受能力,同时充满了自信。常人第一次走某条路线的时候,绝大多数会表现出过分关注乃至紧张,有些人会自我否定,怀疑是否走错了。赵何却闲庭信步,犹如老客一般,没有任何踟蹰和左顾右盼,对自己的每一步都深信不疑。

“信期来过,他说算得犹如鬼神。”赵何轻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信期跟他说的。看来赵何很信任这个宦官。

“两位君子,可有一位是卿族之后,执掌刑兵的么?”从内堂出来一个侍女,语音清脆,带着齐国口音,行礼问道。

赵何第一时间看了看我。我微微点头,道:“说的应该是某家。”

“巫者请秋官入内一叙,还请贵公子稍候。”她面带笑容,引领我进去。

内堂和寻常人家并无二般,一样的榻台,沿着墙是一排矮柜,熏着檀香木。巫弓却不在堂内。那侍女领着我从内堂的后门出去,是宅子的后院,已经能够看到高耸的邯郸城墙了。她来到一间看似仓库的小屋前,轻轻扣下门环。

门很快就开了,那侍女领我进去。屋里点着火炉,无比沉闷。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显然暗中有机括死锁。借着屋子中间的火光,整个空间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扭曲,墙面看似漆黑,其中却有深浅之分,构成一个个隐秘的圆圈,不知不觉中让人进入催眠状态。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甜腻的味道,墙角的香炉缓缓腾起带有致幻效果的青烟。

火炉发出轻微的劈啪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里的身影发出一声桀桀怪笑,抬起头看着我。那是一张彻底烧伤,就像是火场里出来的一样。鼻翼残缺,嘴唇彻底翻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牙龈。这么有个性的脸,见过一次之后就不可能忘记。

除了张文还有谁?

哦,张文早就被他弟弟毒死了。

他现在叫巫弓。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我为他精心设计了新的身份和包装,将收集来的邯郸显贵情报交给他背熟,暗地里帮他宣扬名声,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刚从楚国深山里出来的神奇人物。散播谣言,说朝中已经很多官员从他这里得到了启示,甚至动用宫中的耳目在不经意间勾起了赵何的好奇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我本来以为还需要个把月呢,看来邯郸人民无聊程度比我想象得要严重。

“主公。”张文,或者该叫巫弓,拜倒在地。

我没有答应,看着那个侍女,巫弓抬头道:“主公请放心,她是我以前的贴身侍女,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走漏一丝一毫。”

“见过她的人呢?”我问道。

“现在张家旧人大都入官为奴,已经没什么人见过婢子了。”那侍女道。

我点了点头,道:“赵何之前的情报有些不足,他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你想怎么应对他?”巫弓只接受了我五堂课的培训,在引人入彀上还有些欠缺火候。

巫弓想了想,道:“说不如不说,知不如不知。”

“可以试试。”我点头道。

顺便询问了一下是否还有其它显贵来过之后,我离开了小屋。

走出门的那刻,我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真不知道巫弓是怎么能够忍受整天呆在那种环境里。不过正是因为他的自我催眠,进步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对于催眠的内容只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和皮毛,最多用一些小技巧帮助自己在谈判中占据优势。真正将人催眠却是从未有过的。说到底,这东西也得看天赋。

赵何已经等不及了。

“狐子,怎么样?”赵何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装出迷茫的表情,道:“他说非大事不言,臣没有什么大事要问。”

“大好的机会让你错过了。”赵何好像颇为惋惜,“寻常人可见不到这位巫者呢!”

刚才的侍女跟了出来,略一施礼,道:“请尊上移步。”

赵何看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跟着那侍女走了。我正要坐下休息,侍立矮桌前的那个侍女突然朝我眨了眨眼睛。是勾引我么?

“主公请随我来。”她道。

主公?我不由错愕,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不过在这种地方我当然不会细问,跟着她往偏房走去。从偏房可以绕过内堂来到后院。我随着那侍女走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小屋的门缓缓闭合,锁死。

那侍女领着我来到屋后,轻轻挪开一块木板,露出里面的铜瓮。我瞬间就被击败了,丫是穿越者么?听诊器原理都知道!

我附耳上去,屋里人落座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先出去吧。”巫弓嘶哑却有磁性的声音从铜瓮里传了出来,很快就传来女子步伐挪动,衣衫摩擦的絮絮声,门打开,闭合。

屋里沉寂了片刻,年轻的赵王终究熬不过已经死过一次的巫弓,开口道:“先生,某家此番想来问一件大事。”

“请说。”巫弓不紧不慢道。

“七月出行是吉是凶?”赵何问道。

巫弓传出一阵桀笑声,道:“不知。”

“不知?”赵何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先生是不知,还是不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巫弓道:“兹事体大,不敢说。”

“哈哈,”赵何笑道,“先生不是说非大事不看么?”

“那是因为大王问的事比仆所谓的大事,大得太多了。”巫弓自嘲道。

“你……知道寡人的身份?”

“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岂敢称这个‘巫’字?”巫弓冷笑道。

“那好,”赵何吸了口气,“寡人也不为难你,再问你,与寡人同来的那人,可否托付大事?”

“大王要托付大事,当观其言审其行,怎能凭外人一语决断?”巫弓道。

“寡人自然观其言审其行,但是……他是父王的信臣,却不愿降服于寡人。”赵何的声音里有点落寞。

我听得很纠结。我跟你爹那是有朋友情谊,跟你一个小屁孩谈什么谈啊?知识阅历人生感悟都差那么远,还得我哄着你,多累啊。不过这孩子也有细腻的一面,已经开始筹划网罗党羽了么?

“人各有弱点,只要针对他的弱点,投其所好,还有降服不了的人么?”巫弓道。

“狐子公正廉明,除了好色,似乎没有弱点啊。”赵何道,“而且寡人觉得他的好色只是做给父王看的。”

“哦?”

“他强要了父王最喜爱的琴师,但是寡人听说他在外面并没有侍妾。”赵何说得很决断,“而且他每天都参与朝会,脚步坚定,显然不是夜夜笙歌之徒。”

这孩子的观察能力居然这么强?我有些诧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人这么仔细的观察了。

“既然大王给了问金,仆自然当直言相告,望大王切莫罪我。”巫弓道。

“先生直言。”赵何道。

“刚才仆看了他的面相,”巫弓冷声道,“此人面带狐相,乃狡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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