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沙丘大朝(二)

“没别的事,今天刚到沙丘,听说住宿是由你安排的。”我越过内史的一众属官,没有理会他们的躬身行礼,走到赵奢面前。

赵奢一愣,道:“重臣的住宿是尚宫令安排的,哦,这样,大司寇稍待,等我手头上的事忙完了亲自引您去住所。”我本来就是胡扯,只是想跟赵奢私下谈谈,确认一下当前局势没有发生异变,当然乐得坐在旁边观摩。

内史的属官多是小吏,出身不像士师、理士那般高贵,所受教育也仅限于乡学。我旁听了几个人的问对,发现他们都有很强的格式化,再看从容的赵奢,我猜就是他来了之后进行的教育。这些格式化的问答中,哪怕学识再差的人都能将需要多少钱、派什么用处、收到何等效果、交接人责任人是谁……诸如此类细节问题说清楚。而且赵奢将属吏分成了左右,左边都是来回事缴牌的。缴了牌子之后就自觉坐到右边,等待分配新的任务,同时也可以稍事休息。

赵奢根据现在手头有的钱,依照事务的轻重缓急加以调配,有时候是向县邑发调令,有时候是从王庭直接划拨,内中自有尺度,干得有条不紊。观摩赵奢办公,就像是一种享受,让人觉得酣畅淋漓,只是简单的对答之间一桩桩足以让人抓破头皮的事就被轻松化解。下面办事的人也如释重负,拿了竹牌出去执行。这边出去了,那边又有办了事回来的,如此循环往复,没有一个人是浪费的,全都被拘在这个办公室里,想偷懒都未必有机会,因为赵奢对于他们办事需要的时间了如指掌,几次发问为何某某还不回话,派了侍者前去催问。

赵奢手头上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下面的属官各个都如释重负,告辞而出。赵奢的侍从端来一盆清水,让赵奢净手擦脸。堂里空气不畅,光线不好,就是我这样坐着都觉得不舒服,何况赵奢一直在高速运转着大脑。我提议出去走走,赵奢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会变得亲近。我跟赵奢相交日短,但是一起偷了平原君的巨额粮食,又暗中谋划不可告人的政变,同样是没有立场的酱油党,所以我们已经像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毫不见外。

赵奢道:“我借口不知道大朝要举行多久,另外从灵寿调了一批粮草,走广阿泽过来。”

我疑惑不解。广阿泽是钜鹿西北面的大泽。所谓大泽并非简单的大湖,除了湖水之外更多的是湿地。这种地形适合游猎消遣,但不适合运粮进兵。尤其现在这种技术条件之下,水运虽然能有效减少损耗,但是效率极低,对比下来还不如走陆路。

“呵呵,狐子是不知督办粮草的难处啊。”赵奢见我不解,笑着解释道,“粮食可不是黄金白玉,有个地方放就行了。民粮要存一年,则必建仓廪。军粮转运三月,则必修粮堡。现在列人、南昳、钜鹿三县的仓廪已经充实,再修粮堡则动静太大。我让灵寿的粮草从广阿泽过来,一来不惹人瞩目。二来让粮食晚点到,仓储便能腾出来了。三来嘛,北军可以就近取食。”

“内史果然沉稳谋国之人,出某多矣。”我不由佩服,施礼赞道。

赵奢回了一礼,口称过誉。我们两人又走了几步,赵奢问道:“安阳君那边怎么说?”

我这才想起从乐毅那边回来之后还没有通报军情给赵奢,连忙道:“大朝之后,安阳君北归。赵成等一旦起事,则有廉颇率领三百警士相拒,护送主父北狩。安阳君另调集代兵勤王。”

“赵成若是不起事呢?”

“安阳君门下会以死士劫王何,逼宫禅位。”我简单道。

“主父两不相帮么?”

“呵呵,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叹道。

赵奢也跟着叹了口气:“亲眼旁观兄弟阋于墙,主父想必也不好受。”

“家里都安顿好了么?”我还挂念着他的两个儿子,随口问道。

赵奢总算露出了些许慰藉的笑容,道:“内人带了两个儿子已经回平阳娘家了。”

我也放心了些,又问道:“令郎年纪几何?”

“长子括今年十岁,次子牧也八岁了。”赵奢说起儿子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甚了,显然是个很溺爱孩子的父亲。

我对于赵括没有什么偏见,面对秦国举国一心,贤君坐镇于后,名将决战于前,能打胜的几率本就不高。以那时的廉颇都只能坚守不出,何况没什么大军团作战经验的赵括呢。说起来,赵奢的次子赵牧更有意思,赵牧的儿子赵兴以马服君的马服为氏,后来简称马氏,被秦始皇封为武安侯,代代将门。可考据的后裔有伏波将军马援、凉州牧锦马超、秦良玉之夫马千乘。

如果赵奢一家有什么事,后世历史变得面目全非就成了必然。这种改动要比我写上一百卷《六法全书》都大。

赵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到那时候,你我该站在哪里?”

我略一思索:“跟着赵王。”

赵奢初时面色严肃,与我对视片刻之后,再次露出笑意道:“事可成则成之,不可成则殆之。”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笑道。

看来我们两个都是标准的墙头草啊。

“大司寇!”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从远处冒了出来,还只是个小黑点的时候就扯着喉咙喊我的官名。

我不由头疼,这个声音应该是韩彬的。

说我讨厌他吧,并不至于,一路上他也算很听话的,容易使唤。说实在的,作为外戚贵族家的娃娃能这么乖巧,使得我对于贵族这一阶层的成见有所减弱。不过问题就是这孩子太黏人了吧。

赵奢不知道我带着黑衣卫士过来,皱眉道:“王上主父都没到,谁敢用黑衣传大司寇?”

“是护送我来的一个孩子,韩王后的亲族后裔。”我含糊道。

韩彬跑得飞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跑到了我和赵奢面前。他朝赵奢行了揖礼,然后对我一躬到底,格外敬重,口称道:“韩彬见过夫子。”

“书都背熟了么?”我直截了当道。

“背熟了,”韩彬说着,又看了一眼赵奢,道,“夫子,今日来找夫子是想求夫子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进警士营。”

“找廉兵尉去。”要是让你知道我还有一支特种部队,你是不是还想去那里?这孩子真是胡闹。

“兵尉说只要您点头就行了。”

廉颇真是没有担当啊,把责任推给上司,这是最错误的做法。不过……莫非廉颇挺看好这个小子?我道:“既然兵尉这么说了,你先去辞了黑衣之职吧。”黑衣卫士可不是一般的兵士,他们都是享受上士待遇的军官。反观廉颇这个警士尉,也不过是中士而已。

韩彬丝毫没有考虑自己待遇的变化,恐怕也没想过能够填补黑衣卫士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在赵雍时代,黑衣卫士非但对出身有要求,还必须是百战之余的精兵。像许历那样年纪轻轻就出没战阵的精兵,都因为没有过硬的出身而不得身着黑衣。

看着韩彬连蹦带跳的背影,赵奢笑道:“看来你那个警士营果然不错,连黑衣卫都心生向往。”

“年轻人血气方刚,警士营又是最富血气的地方。”我微笑道,“建功立业之心,少年者最强啊。”

赵奢闻言也苦笑道:“我那儿子也是一般,整日缠着我要学兵法。”

“果然虎父无犬子。”我道,“内史的兵法是从师何氏啊?”

赵奢略一顿,道:“我家是敬候之后,高祖胜与成候争位而败,是以不敢以宗室自居。所谓兵法,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些兵书战策罢了。风闻大司寇是山中仙人所传,不知其止。”

我道:“家师人称鹖冠子,乃楚国高士,学黄老之道,隐居山野不问世事。因早年间行走列国,收罗有一些杂书,如今我用在赵国,被人讹传了。”

赵奢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大司寇,你我相交日短,却莫逆于心,奢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见恕。”

“某惶恐,内史请说。”

赵奢故作轻松道:“我家二子虽中人之姿,但还算聪敏。如蒙不弃,想让他们拜入狐子门下,以父事之。”

居然有机会亲自教育赵括赵牧!我一时有些忐忑,会不会把赵括教得更加不堪啊?赵奢那么大的功绩都被赵括坑了,这小子不会以后连我的名声一起坑进去吧?或者不教他兵法,只教法学,让他以后做个好法官,即便每个案子都判错也坑不了四十万人。

“狐子?”

“荣幸之至!”我道,“唯恐某所学不精,误人子弟,罪莫大焉。”

“狐子客气了。”赵奢笑道,“内人总是说我过于宠溺二子,只是我实在板不起面孔。”

“古之贤人都易子而教,也是怕舔犊情深。”我笑道,“日后我若有子息,还要劳烦君子。”

“敢不效命?”赵奢大笑起来。

有了这重关系之后,我跟赵奢越发没了隔阂。我特意将大司寇行署搬到赵奢的内史行署旁边,除了办公时间基本都在一起。直到许历跑来找我,向我汇报练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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