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六章

裴邵目如寒霜,银竹吓得几乎愣住,但在瞧见程慕宁苍白的脸色,那点惊恐全变成了惊慌,急忙吩咐旁的宫女:“公主胃疾犯了,快去请太医来!”

那小宫女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就要走,又听裴邵语气冰冷道:“路太医。”

小宫女脚下一顿,“殿、殿帅,今夜不是路太医当值。”

裴邵眉头紧锁,小宫女一时不知所措。

银竹道:“哪个太医当值,速将人请来就是。”

宫女这才放心离开。

程慕宁胃疾来势汹汹,捏着茶盏的指骨都用力到泛白,裴邵莫名烦躁,撇过头不去看她。银竹将人扶进偏殿,这么一折腾,都知道长公主胃疾犯了,席上剩下那几个还试图探听八卦的官员不敢久留,一一告辞。

独裴邵没走,隔着一道帘子,他仿佛还能听到程慕宁的吸气声。

她的胃疾都是当年替程峥处理政务时落下的毛病,那时程峥这也不会那也不行,程慕宁不得不事事替他把着,常常一看折子就看到夜半,疼起来也不叫人,忍忍就过去了,于是身边侍奉的宫人愣是没有一个人察觉,等到实在扛不住了,便也成了顽疾。

每每犯病的时候,她就捏着拳头埋首在臂弯,疼得实在受不住时会让裴邵给她揉着……但他的手法远没有路太医施针见效快。

思及此,裴邵饮了面前半盏酒,搁下酒杯时“咚”地一声,力道之大吓得不远处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

殿帅这怎么,自个儿坐着还能生气……

不多久,小宫女将一个老太医引到了偏殿,裴邵在大殿上又静坐了片刻,起身出了宫。

周泯已经牵着马在宫门外等了许久,看到裴邵眼前一亮,心道,没留宿宫中,还好还好……且看裴邵面色发青,看来与公主谈话并不顺利。

不顺利就好,周泯松了口气,牵马上前,“殿帅回府吗?”

裴邵“嗯”了声,接过缰绳却没立即上马,道:“你去……把路太医接进宫。”

周泯紧张道:“殿帅病了?”

裴邵默了半响,眉宇间划过一抹厌色,“算了,不必了。”他翻身上马,又变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夜半时分,华瑶宫里仍旧灯火通明。

太医刚刚退下,程慕宁恹恹歪在贵妃椅上,她适才疼得有些神志不清,汤药见效慢,许久她才渐渐缓过神来,接过侍女递来的热粥,就听一旁的杨姑姑厉声道:“简直胡来,公主身子本就不大好,当初因这胃疾吃了多少苦你们不是不知道,本念着你们谨慎体贴当初才让你二人陪着公主去邓州,怎么去一趟邓州回来,反倒是愈发疏忽了?”

杨姑姑腿虽瘸了,可声音却还洪亮,加上这三年在宫里想必也没少训斥人,威仪竟不减当年,银竹垂着脖颈面露愧色,就连无故被牵累的红锦也没敢吱声,只暗暗向程慕宁递来了个求救的眼神。

程慕宁声音还虚弱:“是我方才没留心,

一时贪了嘴,不怪她们。”

程慕宁刚刚是被轿子抬回寝宫的,杨姑姑这会子还余惊未定:“正是公主没留心才需得底下人仔细着,今日连殿帅都知道——”

说到这里,杨姑姑倏地一顿,脸上表情几经多变,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程慕宁大抵知道她心下在转什么,回想方才裴邵不经意间露出的神色,她淡淡一笑:“还没有。”

言下之意,公主还是打算与殿帅有点什么,杨姑姑欲言又止:“那……”

程慕宁捧着碗,“姑姑觉得不好?”

杨姑姑犹豫道:“倘若公主真心喜欢殿帅自然是最好,可公主喜欢的不是小沈大人么……若是为了圣上的江山社稷去笼络裴氏,一次两次,实在太委屈公主……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公主也仍是公主,何必要淌京城这趟浑水?”

如今南边起兵的鄞王是先帝的亲兄弟,程慕宁的皇叔,即便是哪日皇帝真换了他来做,也不至于拿她一个公主怎么样,说不准比被程峥丢在邓州那贫瘠之地的日子还要逍遥些。因此这三年来杨姑姑虽时时记挂着公主,但这一回却并不那么希望她回来。

程慕宁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却只一哂,没应这茬,心道也怪不得程峥急于请她回京,连杨姑姑这等宫里的老人都对他毫无指望,可想而知朝廷如今有多颓靡。

不过——

程慕宁捏着玉勺的手一顿,“我何时喜欢……姑姑是如何知道这事的?”当日这话分明是她与裴邵说的,杨姑姑远在宫内又如何知晓?

杨姑姑干笑两声:“有一日小沈大人进宫,问了奴婢。”

程慕宁干脆放下了药碗,看起来也不虚弱了,“沈文芥又如何知晓?”说罢,她又想起今日沈文芥的样子,于是问:“我方才见过他,他与从前大为不同了,怎么回事?”

杨姑姑这些年留意着前朝的动静,闻言大有说辞:“公主还不知道吧,三年前您离京后,沈大人便官复原职了,可他也不知怎么想不开,偏与圣上对着干,圣上喜欢什么他便弹劾什么,笔锋之犀利,言辞之放肆,几次三番惹得圣上大怒,光是在政事堂外就挨了好几顿板子了,倘若不是还有太傅护着他,如今恐怕都不在京里了。”

程慕宁却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沈文芥这个人,本就有棱有角,他师承太傅,博学多识,又是先帝钦点的最后一个状元郎,年少得志,风光无两,自然心高气傲看不上阿谀奉承那一套,何况作为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上谏本就乃他职责所在。以他心直口快的性子,倒不至于有意同程峥对着干,恐怕是程峥所为他真看不惯。

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迅速苍老了十岁,程慕宁迟疑:“是打坏了身子?”

杨姑姑道:“那倒不是,上年他弹劾珍妃专宠祸乱后宫,又触了圣上霉头,本来也只是二十个板子的事,可……殿帅也不知为何,他素来与许相不睦,那日竟站出来替珍妃说话,还提议圣上将小沈大人发配去御马监,圣上应

了。唉,小沈大人养了一年多的马,若非公主回京,圣上恐怕还想不起他这个人,今日指不定还在马厩喂草呢。”

程慕宁愣了一下,京城传来的密报中似提过此事,但那信上只简要言命了程峥不听谏言,贬黜言官一事,却不知原来那被贬的是沈文芥……这就怪不得了,御马监,沈文芥那样满腔豪情之人,一朝壮志难酬,可不得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想他莫名其妙被裴邵针对,又不知打哪得知了所谓“真相”,于是惊恐万状地来向杨姑姑求证……

这误会大了。

可是裴邵乃武将世家出身,向来不屑做恃强凌弱之事,尤其是沈文芥这样寒门出身,并无家世背景的人,当年他偶有因流言蜚语胡乱吃飞醋的时候,也都没把沈文芥怎么样,这回……

程慕宁扶额,道:“红锦。”

红锦上前:“公主?”

“你明日去太医院拿两支上好的人参,给沈大人送去,叫他补补气血……”程慕宁思忖片刻,又说:“再说我有事要问他,让他进宫一趟。”

除了说清误会,还有更要紧的事,比起她和程峥,沈文芥才是太傅的嫡亲学生,如今太傅闭门不出,想来也只有通过沈文芥方能打听太傅的近况了。

红锦应下,然而翌日一早,她揣着那两支人参原封不动又回来了。

银竹正伺候程慕宁用早膳,往她身后一瞥,“不是说请沈大人进宫来?”

红锦拧眉,一张脸皱巴巴道:“公主,奴婢没瞧见沈大人,府上的管事说他病了,下不了床,不宜见客。他府上的人好生奇怪,大白日像见了鬼,慌里慌张的,明知奴婢是公主派来的人,不说好言相对,连门都没让我进去,还说没有沈大人点头不敢随意收外人的礼,还说……”

管事的还说:“顺便……劳烦姑娘转达公主一句,咱们大人如今已经心有所属了,愧对公主厚爱,但还请,还请公主另觅良人吧。”

“……”

程慕宁被胃疾折腾了半宿,眼下又宿醉头疼,闻言脑仁更是突突直跳,勉强冷静道:“你着人去传话,同他说,他若是不来,本公主便亲自移驾上门了,就问他怕不怕。”

沈文芥闻言,几乎崩溃。

他这些年的嶙嶙傲骨已经在马厩里磨得半点不剩,什么文死谏武死战,他如今锋芒尽收,只想得过且过,能活一天是一天,昨日酒醉,当着圣上的面出言不逊已经十分该死,今早连朝都不敢上,一连请了三日假在家避避风头,谁料在家也不得安生。

管事的见他来回踱步,道:“大人是怕殿帅?”

沈文芥搓了把脸,不然呢?

裴邵那个人,简直……蛮不讲理!

从前还以为他金戈铁马炼出的铮铮铁骨,哪知专擅跋扈起来也毫不手软,他被打发去御马监之前裴邵在朝上同他对着干,阴阳怪气句句刁难,他被打发去御马监之后也不曾消停,御马监几回给禁军送马匹,只要轮到他去,必定吹垢索瘢故意找茬。

那周泯有一回幸灾乐祸时说漏了嘴:“唉,谁让你与长公主郎情妾意,还来骗我家小主子的感情。”

沈文芥这才知道怎么回事,从此绕着裴邵走。

至于长公主,昨日她进京他都不曾去接驾,避嫌之心天地可鉴。

看他如此焦灼不安,管事的安慰道:“眼下大人去不去都一样,裴府那边想必已经知道了,方才那宫女是乘着宫里的车架来的,我瞧周侍卫正好打门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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