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降谷零紧紧盯着任务报告上几行字。

他将薄绒外套塞进诸伏怀中,切出组织内网开始飞速查阅。诸伏的电脑技术没有降谷好,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隐隐有些判断。

“你在调查野格酒的行动轨迹?”诸伏仔细观察他的神态:“……你认为恐袭事件有野格酒的参与?”

不知为何,降谷零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锋锐刻薄。

他的唇线抿成浅浅一条,像夹在雨丝里飞出的针,流露出破开天地的寒冷:“不是怀疑。”

“这次恐袭事件一共有三方搅和其中。第一是莫名调动高层成员来到东京的乌鸦。这个行为的背后逻辑有两条:为了攻击,或为了自保。”

“乌鸦不会在无利益的情况下攻击自己的巢穴,而如果是为了自保巢穴,唯一与他们不合且势力庞大的失乐园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这就是第二方。但值得注意,第二方失乐园直到现在都没有在恐袭中留下痕迹。”

“第三方是最后出现的神秘网络高手。他引导一个‘乌鸦军团的附属’回头看看,能看到什么?”

“……看到乌鸦。”

诸伏明白降谷的意思:“第三方认为恐袭出自乌鸦之手。或者说,他希望别人认为恐袭是出自乌鸦之手,在针对乌鸦。”

“可是直接俯瞰整个事件就能发现,这次恐袭从头到位都只有两方角力——”

C与警视厅。

诸伏语速加快:“失乐园的攻击必然伴随着乌鸦的阻止,可实际没有出现第三股势力来帮助警视厅。所以C不会是失乐园。”

“C也不会是第三方。如果他是为了将罪名嫁接给乌鸦而发出的邮件,为什么整个事件里既没有乌鸦的回应,也没有C的刻意引导?C甚至是在隐瞒身份的。”

“所以C只会是乌鸦。”

“那么C特意观察的羽谷井字区连环爆炸案,一定就是他们配合舆论推进的手段。那两名炸弹客也必定是乌鸦的成员。”

诸伏似有明悟。转眸:“这就是零想调查野格酒的原因?你怀疑他是炸弹客之一?”

他看见降谷零静静注视着最后整理出的野格酒明面上的任务轨迹。

那条简略而鲜明的红线串联起一年前至今,从实验室到神奈川,从神奈川到东京。

诸伏皱起眉:“……野格酒接手的任务基本都和警方有关。他接手了那么多警方相关任务,或许就是那个很熟悉警方的第二人。”

说话时,诸伏有意去观察零的神情。他看到那对皎洁的蓝色被眼睫遮住,仿佛大雾中的东京。紧接着,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捋过额前碎发。

“野格酒大概率参与了这场事件。他那边就由我来调查——我似乎还没有告诉你,我的新上线就是野格。”他说完,话题立即转回去:“如果C是乌鸦,这件事还存在几个疑点。”

“第一,那个第三方所处的立场是什么?”

诸伏敛回视线,自然接道:“他针对乌鸦,阻止舆论的势力又没有出现第二股,警视厅出身是最有可能的。”

降谷颔首。他显然认同这个结论,接着竖起又一根手指:“第二,乌鸦为什么攻击自己的巢穴?”

他说这话时,情态冰冷的不像活人,却又充斥着难言的情绪。诸伏下意识开始分析他的微表情:

眼轮匝肌外圈收紧,唇部内收,眉毛下压。悲伤、愤怒、恨、爱……

诸伏手掌撑住了身旁的吉他包。他下意识想询问零,让他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蓦然想起被攥住的手臂与零叫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想起那句“你真的觉得我——”

那时他条件反射打开了零的手,这时他就无法去询问零。这简直太公平了。

想这些时,零已经拿来一块白板:“乌鸦做事一向低调,他们极其擅长断尾求生,但从来都无利不起早。他们以往不参与恐袭,唯独破例的一次是……”

马克笔在白板上写出一串俄语地名。

“乌兰乌德恐袭案件。”降谷说:“由琴酒主导,爆炸为序幕。最正宗的恐怖袭击。”

诸伏在旁边对照着写下东京:“这次则是完全的舆论战。乌鸦这次的手段要比对待乌兰乌德温柔的多,或许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巢穴。”

“所以他们并不是想要毁掉东京,”降谷零说,“那他们能在这场舆论中获得什么?”

诸伏景光逼迫自己不去注意零的神情。他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收束到面前的分析上:“不清楚。舆论战进行在网上,我们能拿到的情报实在太少了。现在唯一的线索是羽谷的连环爆炸案……”

你真的觉得我——

“乌鸦近一年来出口的爆炸物比从前强力不少。这和野格酒取得代号的时间相近,或许就是他的手笔。”

零站起来,朝饮水机走去,一边接着说:“拥有这种实力,他们不可能只是伤害公共设施。就像班长说的那样,还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班长两个字出口,他们都稍稍顿了一下。诸伏内心所有纷杂的窃语和杂想都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轻若鸿毛般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酸涩。

诸伏抬眸。他注视着降谷的背影,看他尽力展开的肩胛骨,看他手肘处衣褶,看他腰靠桌沿,全然不带训练痕迹的站姿。水流咕嘟咕嘟落进玻璃杯,影出灰蓝色的夜晚。

云雾裹起月光,诸伏掌心贴着吉他包,清晰地感受到吉他包中坚硬的来福枪。

“我们不用知道他们想在这场舆论中获得什么。”诸伏仰着头,忽然说。

他站起来,走近降谷:“我们的目的是阻止他。既然这样,我们只需要知道他会怎么做就好了。”

“如果第三方真像我们推测的那样隶属警视厅,只要我再次联系他表明身份,有很大可能可以获得他的帮助。有这样一位网络高手在,我们一定能找出乌鸦行动的痕迹,及时进行阻止。”

他的眸光很明亮,是那些故意蓄起的胡茬也阻挡不了的亮。降谷零一直低头接水,等听到“表明身份”这几个字时,他手中的玻璃杯已经注满了热水,摁压出水口的手指却没有停。

“小心。”诸伏及时将水杯抢救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水杯端去一边,再回眸时,看见降谷直勾勾盯着他。

那种目光让诸伏霎时脆弱的不成样子。他有些狼狈地回避,却避不过零的声音。

“如果他不是警视厅呢?”他轻轻地问:“……你在用自己的性命来赌吗?”

曾经打好的腹稿此刻说出来居然显得无力。诸伏苍白地辩解:“他有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这种情况下,直接表明身份更有诚意……”

他说到最后不说了,因为零静静看着他,像是被他的每个字捅的遍体鳞伤。可是诸伏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能治愈他的“换个方案”,他们站在一起,却像两株倔强的,永不触碰的树。

不知过了多久。诸伏听见零重新恢复力量的嗓音。他路过诸伏,端起了那杯满满当当的水。

“我不赞同你表明身份。”零说:“以隐瞒身份为前提进行接触。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T www.youxs.org

我已初步确定C的幕后。你是否知道他们的行动目的?

发下这封邮件后,足足两天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两天里,零似乎沉浸在对于野格酒的调查中,他同时为诸伏准备了一条暂时脱身的途径,www.youxs.org,再将其泄露给组织。

不知道为什么,东京今年时常起浓雾。气象专家说这是由于全球气候以及季风、台风等多重影响导致。那些专有名词在诸伏脑海中打过摆就散,雾却留了很久。

诸伏不是很紧张。这两日组织没有任务,他也没有去训练场,认认真真写下了几封信,于放有组织资料的U盘中封存,静静等待命运对他的审判。

幸好命运留情。诸伏等来了他们最期待的回音。

“他回信了。”

电话的振动牵连到降谷的手指。羽谷公园里停了许多麻雀,棕色的褐色的,谷堆般挤在一起。风吹过,谷粒就轻飘飘地滚远了。他原先平静的面庞因诸伏此句话含义而松动,下意识抿出细微的笑。属于降谷零的笑。

景的声音透过电话显得很蓬勃:“我还没来得及看他附赠的资料。但我们之前在警方设好的引信在他来信时触发了。我可以确定他属于警方。”

降谷零说:“应该是公安的协助人。我会在之后进行核实。”

“好。”手机对面传来键盘敲击声:“我正在顺着他给的痕迹去调查……找到了。”

“是一条悬赏。悬赏……东京都知事川崎的性命。”诸伏的声音变得凝重:“要求是给警方留下姓名的集团仇杀。”

这个资料有点超乎两人的心理准备。降谷下意识向后靠,紧紧贴着长椅背。

“这种要求,”降谷零喃喃,“他们想要做什么……”

“零,你该听听下面的内容。”

诸伏的嗓音很镇静。他呼唤“零”时不像叫名字,反而像在形容一个事物。这种语气降谷再熟悉不过,只有景会这样,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对外貌拥有偏见的人才是错的”。

相信我,景温和地说。

诸伏说:“悬赏人是中古阳。”

这个名字他们都不陌生,上一届东京都知事选举时的参选人。而如今还可以再加一个标签:当代东京都知事死后,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麻雀群中落下一只灰鸟。它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翅膀上还挂着道血痕。它在原地蹦了几步,正准备俯身去吃地上的面包碎,忽而一阵风吹来,它警觉振翅,避过了向它扑来的小女孩。

女孩失落极了。她推开身后保镖捧住的面包屑,蔫哒哒垂下头,脚尖踩住滚动的碎石子。玩着玩着,她撞上一个宽阔的怀抱。毛衣想必很柔软,大衣想必熏香浅淡,她仰头看向那人,脸颊红扑扑的。她收到了一枚崭新的糖果,头发被揉弄时害羞地缩起肩膀,眼睫扑闪。

糖果被保镖哄着拿走了。女孩被抱起来,脑袋搭在保镖肩上,羊角辫垂下去。她恋恋不舍地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道高挑的背影。他双手插兜悠悠离去,浅灰大衣与卡其色围巾衬得他风度翩翩,偶尔侧脸对盯着他看的女孩微笑时,降谷零能看见他拂动的半长发下,深邃的靛紫色瞳仁。

他不远不近地缀上去。景的声音恰时在他耳边响了:“悬赏接取人是——”

“失乐园。”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