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册书

义国公当属朝中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三朝元老。

其倚仗年高,有事没事总爱上谏且十分能豁得出去,不啻难缠的御史,但凡他出面连圣人也要赏些薄面。

老人家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千牛卫欲制止,却遭劈头盖脸地责骂:“竖子敢尔!”他一把推开跟前挡路的高壮身躯,声色俱厉道:“万氏女固然德能兼备,可先帝不顾太祖皇帝的诺言,在已有万相入仕的情况下还迎立了睿德皇后,这又该如何论?”

瞅见他上场,南宫旭冕旒下的俊眉紧皱,抑着满面不耐,好声好气问:“宋公的意思是先帝违诺祸及于朕,故不能立万氏女为后,对否?”言讫,他自己先乐了。

老家伙意图用先帝的错误逼自己就范,可惜他忘记足下踩的乃是大明宫,忘记了君权威严。

“那么朕觉得你倚老卖老,深感不悦,想屠尽你的儿孙泄愤,宋公意下如何?”

圣人的话震骇住了所有人,窦将军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与齐贽窃窃道:“以往是圣人胸襟宽容不爱与他计较,处处替慕容氏说话也就罢了,今日偏整出幺蛾子来膈应圣人,自作孽不可恕,活该!”

齐贽并未出言,只深深地看了眼一直风雨不动的容盈。

纷争之中,她身处漩涡依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其心性之坚韧可窥一斑。

平素受惯了圣人尊重,义国公哪经受得住如此的刺激,一张老脸铁青,险些没气个仰倒,哆嗦着花白长髯,老泪纵横。

“老臣丹心一片,日月可鉴啊。”

老人家激愤之下撇手甩开拐杖,健步冲向殿内梁柱,准备习一习古人尸谏之风,在青史上谋个流芳万世的清名。

人还未来得及与一眼相中的柱子水乳交融,一群千牛卫四下蜂拥而上连拉带拽,力壮如牛的郎君没费什么劲儿阻隔了梁柱和宋公。

可架不住宋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拼着蛮力冲,大家伙也怕弄伤了人,有点束手束脚。

混乱中有人向宋公后颈劈了一记,直接架着昏迷的人急送出宫,解决了这桩麻烦。

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捷报的太后党羽面如土色。

南宫旭冷眼巡睃最初闹得欢腾的一批人,玩味地笑了笑:“当初违诺的是先帝,列位若有异议就去昭陵里诘问,先帝孤寂长眠,朕很是不忍,不介意多些人去陪伴聊以慰藉。”

群臣如芒刺背,全部噤了声。

“宣读册书。”

高澹偷偷踢了一脚宗正卿,塞去一封帛诏,隋宗正匆促闭嘴憋回哈欠,噎得直翻白眼,目光草草从册书上溜了一圈。

他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确认帛诏赫然加盖三省大印,心里打了个突,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肃容颁读。

宣读毕,太后劈手夺过帛诏,吓懵了隋宗正。

若无三省长官大印,册书不具效力。

中书省负责草拟,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负责执行,册书至多加盖有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大印,门下省就算未曾封驳也断无加盖。

太后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试图抓紧救命稻草。

大势之下,她仍妄图逆转乾坤,南宫旭觉得格外可笑。

“朕忘了告诉太后,给事中前几日奏报门下省大印离奇失窃,朕派人追查无果,忧心诏敕奏表无法颁行,命工匠重新刻了一枚。”

劳什子失窃,明摆着故意设计!

事到如今,太后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悉数压下愤恨,将帛诏扔回给隋宗正,满目俱是阴鸷恨意,冷涔涔的目光冻在容盈身上,回首对南宫旭道:“圣人真有出息。”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露出了笑容。

“谬赞了。”

入夜秋风袭袭,几日前一场连绵雨水蔓延下来,夹杂着几丝寒凉,寂寂的黑暗笼罩宫阙,蛰伏在夜色中的拾翠殿闭了门窗,却关不住灯火映透的剪影。

“娘子,身子是您自个儿的,好歹要为自己考虑,多少吃些罢。”

慕容湘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榻上,近半个时辰纹丝未动。

她坐了多久宫人们便跪了多久,集体伏倒一地,膝盖已然跪得酸麻,战战兢兢忍耐苦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无声跪求主子用膳。

目睹一切,丹荔内心焦灼,愁得脚下直打转。

娘子从延英殿回来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呆呆坐着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内侍监过来宣读册书的时候毫无反应,好比一介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她又求又哭半晌,娘子仍然无动于衷。

“一群废物!”闻讯赶来的太后大为光火,怫然申斥,狠狠发落了一批宫人,看见慕容湘了无生趣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本宫?不吃也不喝,要诚心耗死不成?”

慕容湘置若罔闻,无际的晦暗阴霾浸满眼底,溺入深水一般了无光彩。

看她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求生意志,太后心疼得在滴血,更恨毒了万氏女,紧握住侄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勒出了一圈红痕,双目布着森森寒光。

“本宫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本宫与你的父母会放任京兆慕容氏的嫡长女,委曲求全的做一个妾吗?你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没得到过?固然目下皇后之位成了万氏女的囊中之物,但别忘了,皇后亦可废黜。”

一席话落入耳中,遽然炸开沉重的闭塞,慕容湘迟缓地转动一下眼珠,酸涩难受充盈眼睑,一行泪摇摇欲坠,瞳孔渐渐焕发出神采,她艰难嚅动着唇瓣:“姑母。”

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把好嗓子糙如饱经风沙吹蚀的砺石,发出的声音喑涩又刺耳,根本不像她嘴里讲出来的。

“在夷罗山的时候,万容盈让我觉得自己身份再高贵也无用,师父和师兄弟永远都对她最好,却偏要装出恬淡寡欲之态。我讨厌她的冷傲虚伪,恨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恨她抢了属于我的皇后之位,世间有资格站在圣人身侧的只有我!”

她终于肯开口,太后喜出望外。

“放心,今日你遭受的一切苦痛,本宫必将千倍加注在她的身上,如今她站得多高,来日摔得便有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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