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24号盒子PTSD

屋外,黄昏不见了。

夜的帷幕之下,没能留得几颗残破星辰。

举目不见月亮,空气湿润到极致,可就是生生挤不出雨水,压抑得人心头烦闷。

白昊将车提速到120码,在空旷的国道上,放肆狂奔。

他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疼得发慌。

他不是一个太会表达感情的人,跟女人沟通也没多擅长,他能感到,这段时间冷薰心里有事,但问她她又强颜欢笑。

白昊不想逼她,却也没法解决。

冷薰有点失落,白昊就陪她失落,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堵得很。

可今天,她那“分手”二字,就跟砸下来的重锤一样,后劲太大,到现在他耳朵里都还嗡嗡的,没缓过神来。

遥远的天际,赫然一声惊雷,大雨修地瓢泼,眼前的视线,立刻模糊起来。

黑黝黝的什么,“嗖”地打眼前窜过。

白昊心里一惊,迅速左打方向盘后刹车,结果“咚”一声,给撞到了旁边的广告墙上。

速度太快,他将半面墙撞塌了,车头挤扁,安全气囊弹了出来,所幸人没大碍。

那个黑呦呦的,是一对将校服顶在头上躲雨的学生情侣。

这时,正跟两只企鹅一样,盯着眼前,目瞪口呆。

白昊仰面躺在座椅上,一只胳膊盖住眼,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

恍惚间只觉得,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

7年前,白昊遇见冷薰,也是在这样一个落雨的夜晚。

那时,他还只是警校的大二学生,暑假里和朋友聚餐归来,虽没喝酒,但玩得太嗨,大脑懵懵的。

他开车慢吞吞往家赶,冷不防正前方冲出一个很是小巧的女孩。

他慌了,猛踩一脚刹车,可女孩还是在他面前栽倒了下去。

像个四分五裂的提线木偶,荒凉而溃败。

他下车去看,女孩还活着,十二三的模样,很脏,很疲惫,像个弄脏了的布娃娃。

她坐在地上捂住脸,一个劲儿地哭,像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她抬起眼哑着嗓子,说叔叔,你可不可以给我三百块钱,我长大了还你,我没有办法——

白昊二话不说,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给她。

他将她抱起来想送医院。

可女孩儿说什么也不肯,攥着钱,一瘸一拐离开。

后来,朋友们都说,那女孩肯定是个碰瓷的。

现在这年头,很多人贩子将手头的小孩“精心安排”,有的去人流量密集的地方乞讨,有的去公共场所扒窃,碰瓷的可能也有。

可白吴觉得不像。

因为女孩走后,他发现车前方有一滩血,他真撞到她了。

当时那女孩的眼神,清澈明净,像两汪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可又绝望极了,好像在哀求他不要多问。

直到今天,白昊都很难想象,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脸上,为何会出现那样破碎和绝望的神情。

4年后,白昊已是青市仁兴区刑侦大队的执法者。

某天上班时,有个女同事,用暧昧的语气同他讲:“哎,外头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在找你哎,不错啊。”

白昊走出门,看见个姑娘在探头探脑等他。

的确漂亮,人也腼腆。

他感觉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那姑娘说,来还他4年前的三百块钱时,他才惊呆了。

是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白昊追她,她也半推半就着答应。

现在想想,也都是缘分。

可白昊就是不喜欢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如他遇她那日,如她提出分手的这夜。

她抬起头,露出那样绝望,却又带着些哀求的眼神。

她在哀求他什么?

不要问,还是分手放她自由?

白昊气不过,狠命砸着方向盘。

雨幕之中,若干声汽笛的狂啸破空袭来,刺透了夜的帷幕,刺破空间,刺入远处小屋里冷薰的心上眉间。

彼时,她还在灯下看着那本古诗词汇编,却两眼发直,愣愣的。

电话铃声响了,接起来,是问诊的医生。

冷薰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回头再拿起古诗词时,恰看到风将书翻到了一页。

那页赫然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瘦弱的身影一滞,眉眼稍垂间,登时落下泪来。

白昊记忆中,残存着一双破碎的眼,同冷薰很像,却又不是她。

那双眼,总在不经意的时刻,侵入他的梦境,叫他惊叫着打梦中坐起,一摸一头的汗。

心理医生说是PTSD,是他幼年时,接受过某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印痕。

这些印痕或让他恐惧或愧疚,大概率是负面的。

尔后,大脑命令他在潜意识中,重复着这些刺激,并期待他能在重复中,训练出一种对创伤的掌控感。

白昊苦笑,这样啊。

那肯定就是愧疚了,他心里有数。

白昊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生意人,赚了不少钱。

人道是富不过三代,社会对富二代的风评也不是很好。

白昊的父亲白童,怕将他给养废了,于是,打小就带他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忆苦思甜。

白昊有个血缘关系很远的爷爷,姓傅,生活在一个偏远山区,如今还没通上电。

白昊6岁时特别皮,某天,将学校的小朋友给打了,还跳到桌上趾高气扬说着什么“不就是赔点钱,老子家里有的是”之类的混账话。

老师将这话,原封不动告诉白昊的爸爸时,可将他气得够呛,一脚将白昊踹飞了好几米。

事后,白童将他送到那位远房爷爷家,去住上一个月。

拿白童的话来说,就是让他这嚣张跋扈的儿子,知道什么叫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一月,给白昊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到现在都还老老实实。

当时,白昊吃了一个月没味道的萝卜,连路都走不动,还得帮傅爷爷养鸡,不帮养鸡就被打——

村里孩子都是从小劳动,就他金贵啊?

肯定是欠抽。

白昊问爷爷,什么不杀鸡来吃?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鸡是来卖的。

村里定期会有人来收鸡给钱,然后村人用这些钱,再买点御寒的衣服。

这村里连小卖部都没有,尽是些流动摊贩。

公子哥白昊在那过了一个月,回家后,逮住平日里绝不沾一口的香菜,都啃得稀里哗啦。

白昊晚上在村子里乱逛荡时,看见临近一条河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挺大的土房子,特别旧,有个尖尖顶,像谷仓。

小男孩嘛,对什么都好奇,于是就跑过去看。

房门上上了锁,是那种老式的挂锁,由一根铁杆将焊上去的几个铁环给穿起来,再挂个硕大的锁。

可就算锁住,那门也还是能推开一条缝。

胆大的白昊,就将眼睛贴到那条缝上去,却看见了带血的一张脸——眼皮裂开了,右边脸肿得跟包子一样,皮肤上遍布着青黑的指甲痕,头发纷乱像个鬼。

白昊“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他本来想跑,奈何腿软,只得面如土色坐在那里,哇啊啊鬼哭狼嚎。

待确定门里人出不来时,白昊作为小男孩的皮劲和好奇又上头了,于是颤巍巍爬过去看。

门里是个女人,很脏很臭。

她的头发,已被血污黏腻成一股股的,查拉在有点秃的脑门上。

女人被关在笼子里,嘴也被堵上了。

笼子是用竹条扎起来的,像傅爷爷扎好的鸡圈。

女人特别脏,眼神却清澈,瞧见有人过来,她就呜呜蠕动,迫切想要表达什么。

白昊看见她腹部鼓鼓囊囊的,像塞了什么东西,圆球一样。

后来,学了生理卫生知识,白昊才知道,那是怀孕。

女人疯了一样,将手指在竹签子上划着,手指流血了。

她蘸着血,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救我。

接着抬头,以无比绝望和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这俩字,白昊认得。

不远处,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还有男人粗声粗气的叫骂。

白昊钻到房子后面荒地里躲了起来。

他看见那个女人疯了一样,拖拽着笼子。

她在嚎哭,泪如雨下。

眼神中,透着些白昊当时根本就看不懂的神色。

现在想来,那眼神,委实破碎得很。

白昊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给竹签扎了一下,在最软最嫩的地方,留了个血红斑点。

三个男人过来打开锁,又打开竹笼,不顾女人的厮打,就捉住她的头发拖了出去。

“罗老根家婆娘可真怪,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想着跑。”

“可能孩子生下来,心就安定了吧。”

“姓黄的女人,好像都不好惹,脾气暴。没听说吗,三狗家的上一个就姓黄,叫什么依然,宁可饿死都不跟他过,最后闹得一地鸡毛,到底是跑了,贼可怜。”

“跟疤哥说,下回不要姓黄的了,麻烦。偷鸡不成蚀把米。”

“……”

白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溜烟跑回了傅爷爷家。

白昊问傅爷爷,这里有人是住在笼子里的吗?

傅爷爷笑着说,他是做了噩梦吧,人怎么会住在笼子里,住在笼子里的都是畜牲。

回家后,白昊跟父亲说了。

父亲不耐烦地将他拨开:“一边去!你懂个屁啊!”

直到八九年后,白昊才明白了,世上有拐卖妇女儿童这档事儿。

而这时候,白昊再回头想他6岁那年,瞧见的那女人的眼神,和她刺破手指写下的“救我”二字,心就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隐隐生疼,疼得发慌。

扎在他心上的那颗血红斑点,慢慢扩大,有血渗出来,最后铺天盖地。

在他夜夜纠缠的梦境里,弥漫成了一地血色——直穿过光阴,多年之后,还在哀哀流淌。

如果,6岁的他,再向父亲坚持一下。

如果幼年时的他,性子内敛温吞,父亲会不会相信他?

陪他报案,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如果。

后来,白昊曾想回那座山村瞧瞧。

结果父亲中风,忘记了很多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村子在哪儿。

母亲本就嫌弃父亲的穷亲戚,早都断绝了来往。

时日久长,那记忆里的小山村,恁白昊怎么打听,也再寻不得了。

而冷薰的眼睛,为何会让白昊想起那个女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女人是姓黄。

瓢泼雨夜里,白昊软嗒嗒靠在驾驶座上。

他爱冷薰吗?

或许不爱,他只是因了记忆里的那双眼睛。

他或许并不爱她。

若是这样,该多好?

至少不会疼得这般斯心裂肺,又茫茫然无所适从。

……

周蟠的腰没完全恢复,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市局。

于是,他将那些归档好的监控视频和审讯记录,翻出来一个一个看,一分一秒都不放过。

周蟠发现当晚张、柳两家人吃饭的场面,恰恰被摄像机拍下了,而且很清晰。

也算走了狗屎运,当时宴会厅,恰有一名乌克兰歌手驻唱。

张、柳两家的桌子又位于正前方,所以酒店在拍歌手时,顺道将张、柳两家给拍进去了。

周蟠下班后,去了一趟卡瑞思酒店——以客人身份,带着许一乐。

入住后,周蟠先去了不远处的清言山庄泡温泉,觉着环境的确雅致,小桥流水、鸟语花香。

温泉还是一人一小池,每位客人来了都换一次水,干净,惹得他诗兴大发。

吟了几句文不对题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嘶——这不太对啊。”周蟠两条赤果的胳膊,搭在温泉池旁的鹅卵石上,不安地叩来去。

“怎么?”

“许一乐,5月18日那天,白昊说冷薰有感而发作了首曲,拿去给崔明杰是吧?”

“嗯。”

“这首曲子冷薰后来提交了,你听过吧?”

“嗯。”

“感觉怎么样?”

“……特别悲,暮气沉沉,跟交代后事一样。”

周蟠四下环顾:“你看这山庄环境,泡在这里,人舒服得分分钟想登仙。有感而发,能作出那么悲的曲子?清言山庄要是让顾客看了想交代后事,生意还做不做啊?”

“您的意思是……这曲子是冷薰事先作好的,只是当晚赶去1510号房的借口?”

许一乐大惊着捂住嘴,小声,“她是凶手?”

“仅是猜测,别瞎说。再说,咱俩都没什么音乐细胞,喜乐听成‘欢乐送’也说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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