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辛筝

虞离开辛国时走的是东部经过条原的路线, 归来时却是走的西部路线,沿着云水逆流而上,辛原的西部有好几条河流是直接注入云水上游的。

只是,虽有河流相连, 却很难起到交通的作用。

云水上游流域的平整地域不是云水冲出来的就是云水的支流冲出来的, 越往西北, 山就越多,河流在群山七弯八拐,再好的船民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翻船, 或者说, 翻船才是常态。

过了孟水注入云水的河口后便回到了辛国的境内,再往北行个几百里便是辛原。

几百里是直线距离,真走起来必不会如此。虞是如此做心理准备的, 若非辛筝一直在催她赶紧回去, 她是很想春暖花开以后再走的。

能舒舒服服不用干活的猫个冬多舒服?

奈何没有合理的理由。

道路不便?

呃, 虞考虑过这个理由, 但在看到孟水郡的现实情况后便放弃了。

辛筝征发徭役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十抽一, 将近三十万青壮劳力全年无休的修路修水利,短短一年便将孟水郡的地形地貌便变了模样。

农闲时还会花钱雇佣氓庶, 氓庶也很乐意在农闲时带着全家老小去工地上干活补贴家用。

工地上是真缺人, 哪怕是刚会走的稚子它都要,当然, 不会让稚子去干那些重活, 工地上的食物都是稚童们准备的, 那是工地上最轻省的活,工地上也会给予稚童食物与工钱。

不过当地人还是更倾向于让稚童去读书,因为读书识字以后工地上会安排更好更赚钱的岗位给那些稚童。

虞听着向导的闲谈始终保持着微笑。

不讨论心性问题的话, 辛筝是个不折不扣的明君。

孟水郡这糟心的地形硬是被她弄出了坦途。

遇山倒不至于开山,但在山体的表面弄出类似栈道的道路来,稍有不同的是栈道位于悬崖峭壁间,悬空,山道并不悬空,就是在锥形的山体上切掉了一部分,切出一块平面来再就地取材用泥沙、石头等材料砌出的路。

山道非常的坚实,可容一辆马车在上头蹦跶还有余地,沿途有一些掏出的平面比较大,可以说是平台了,是用来给

狭路相逢的马车转向和休息的。

山间河流湍急,渡河不靠谱,便在河道上方修了悬空的索桥,从一座山直接跑到另一座山,虞甚至在一条河流的上方看到了五座桥。

虞都不需要问向导这么多桥会不会浪费,即便是冬季也能看到有挑工挑着东西在桥上往来,冬季尚且如此,开春以后桥上的人只会更多,不多修几座还真可能不够用。

从颤巍巍的索桥上低头看,只能看到冰封了的河面,但她知道,河流上会有无数的木料漂浮。

孟水郡的土著与移民从药材、葛麻种植以及木料中尝到了甜头,尤其是木料,到处都是,砍伐得相当凶,若非辛筝知道后让她颁布了云水上游流域伐木都得伐一补三的法律,郁郁葱葱的孟水郡能被砍出斑秃来。

而被要求伐一补三后孟水郡的氓庶虽然乖乖的补种了树苗,但种的都是可用于修建宅邸、打棺材、打家具的木料,每年丰水季时河面漂的木料更密集了,搞得船夫纷纷改行,怕被木料撞到。

有孟水郡坦途得不合常理的道路,虞没多久便回到了辛原,到了辛原后再回都城就不要更容易。

高原虽不如平原适宜农耕,但两者有一个共同点:整体地形平坦。

在辛原步行从一座城邑跑到另一座城邑,若是竖向且不赶时间还能尝试,但横向的话,必须骑马。

根据辛筝培养的专门绘制舆图的匠人们的测量,辛原最西到最东有五千多里。

虞思考了一番选择早死早超生,放弃马车选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骑马回都城,争取赶上年宴。

远在孟水就听说了年宴,让庶人参加宫宴,简直闻所未闻,更别说卖票给庶人了。

虞用膝盖想都能知道今岁的年宴会很稀奇。

然而,还是没赶上,只能听街头巷尾议论那场宴饮的盛大,将近两万人的盛宴,元洲有史以来头一遭,真正意义上的空前。

不一定绝后,以辛筝的花样,哪天缺钱了,虞相信她一定弄得出一场五万人甚至十万人的盛宴来,只为赚更多的门票钱。

让虞不知该说晦气还是开门红的是,盛宴没赶上,人头滚滚却赶上了。

虞以为辛筝说将砍人头当每年的年常是开玩

笑,现实却证明她是认真的。

位于市井的刑场上砍了一百颗头颅,罪名是贪污受/贿和渎职。

刽子手砍头之前有专人为观刑的氓庶颂念每一个犯人的每一桩罪行触犯的是哪条律法,细致到让人怀疑是不是从审判司将整个的卷宗给搬过来了。

但也因为太过详实,过年一结束便砍一百颗人头当开门红,愣是没几个人说什么,更没人惶恐,所有人都有点恍惚,自己是来观刑的还是来被普法的?

虞瞅了瞅落下的人头,又瞅向某一处的观刑台,不出所料的看到辛筝牵着一只幼崽在观刑,察觉到她的目光后辛筝还颇为兴高采烈的冲着她招手。

虞:“....”带着垂髫都还没有的崽崽来看杀头,辛侯你确定崽崽她阿父阿母不会跟你拼命?

一百颗人头落地蔚为壮观,十二分的刺激眼球。

安澜想扭头不看,却被辛筝掰着脑袋不得不看完全程,眼泪都气出来了也没用。

“为什么?”

辛筝反问:“为什么要转头?”

“杀人,不好看。”安澜回答。

“我觉得挺好看的。”辛筝瞅了瞅刑场。“瞧,血液的颜色多红啊,浸染在雪上,瞧着就格外鲜艳喜庆。”

安澜委实无法苟同辛筝的诡异审美,所幸辛筝也不指望别人能理解自己的审美。“不过我让你看倒不是因为新年的开门红。”

安澜扭头看辛筝。“那是为了什么?”

“他们因何而死?”辛筝指着刑场上的尸体问。

“犯了法。”安澜道。

辛筝道。“但其实这种事是不可能避免的,我敢说,每个官吏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干净,人性如此。”

安澜:“....你莫不是想杀了所有官吏?”

“那不现实,也解决不了问题。”辛筝回答。“他们的所作所为皆起源于人性的贪欲,杀光这一批换一批也还是老样子。”

“那该怎么办?”

辛筝看向刑场。“我的解决办法便是每年提醒一次,当犯罪的成本高于收益时,人才会遵纪守法。新年的开门红我会做为传统一直保留下去,至少在我统治期间,日后的每一年都会有开门红这一新年节目。对于生灵而言,生命可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了

,再没有比毁灭生灵最珍贵的东西更能提醒生者,犯罪的成本真的很高,踩线需谨慎。”

安澜想了想,问:“你前两天不是还在考虑废除死刑吗?”

杀头是对犯罪最大的惩罚。

人死债消。

也不是没人觉得辛筝对死刑的门槛放得太低,建议门槛高点,但废除死刑,犯罪安澜是没听过。

辛筝废除死刑自然不会因为宅心仁厚,纯粹是觉得把人杀了太浪费了,完全可以死刑犯去从事一些工作,比如人体/实验,比如敢死队....反正都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让死刑犯去从事那些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工作?创造剩余价值,一举多得。

辛筝道:“官吏不一样,氓庶犯了死罪可以废物利用,官吏的话,自然是早杀早了。权力场盘根错节,若不能一击必杀,信不信他们能给你搞出死刑变无期,无期变有期,有期再减刑,最后无罪释放的好戏来?”

安澜呆了下,虽然觉得辛筝将人想得太阴暗了,但前几日看的俳戏对她的冲击仍旧在,人的自私是超乎想象的,但又不想赞同辛筝,便问:“那你如何保证你的法永远都是对的?如果有一天别人踩线是因为法不合理呢?”

辛筝露出了欣慰的笑。“法不合理那就修法,如果修不了....一条成熟的法律必定是保护大部分人利益的,如果不是,又修不了,那只能说明国祚到头了。”

撸了撸崽崽的头毛,辛筝道:“好好看,这样的事你以后不仅会看很多次,还会故意制造,早些适应呀。”

安澜皱眉。“我也可以不看。”

辛筝想了想,道。“这也不是不可以,很多贵族一辈子都没真正杀过人的,想要谁死,一句话吩咐下去,有的是人为主效劳。但生命的重量只剩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时,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贵族。”

“真正的贵族?”安澜不解。

辛筝道:“人捏死蚂蚁不是因为蚂蚁有威胁和有利可图,只是因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兴之所至,于是便做了。不一定要有恶意,更多的可能仅仅是因为觉得有意思。”

安澜愣住。“那太可怕了。”

辛筝点头。“是很可怕,所以你要认真的去看每一个你自己动手或是下令

杀死的人,要去想,他们也有会为他们的死亡而痛苦伤心的亲人,朋友,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然后再杀死他们。”

安澜嘴角抽了下。“那不是折磨自己吗?”

辛筝回以疑惑的眼神。

这怎么就折磨自己了?

安澜道:“当你想到他们身后的亲人朋友,他们的喜怒哀乐后,如何还能坦然杀死别人?”

辛筝理所当然道:“为什么不能?亲人朋友,喜怒哀乐,可怜,苦衷这些并不能成为一个人犯了法后脱罪的理由。”

“你杀的每个人都犯了法?”

“大部分都没犯法。”辛筝回答。“但他们挡了我的路,那些理由同样不能成为我放过他们的理由。”

“那为何要提醒自己让自己不痛快?”想到辛筝的心性,安澜补充道。“至少我会不痛快。”

辛筝回答:“提醒自己是为了让自己记得自己在杀人,不是在捏死一只蚂蚁。”

安澜呆住。

辛筝顺手取出一颗糖塞进安澜张开的嘴里。

***

辛筝的行动力与效率都是惊人的,在虞这个超级顺手好用的副手回来后那就更惊人了。没一个月便将新钱给整出来了,但不是一种,而是两种。

一种是五铢钱,用金铜锡等金属铸成的钱币。

另一种是六铢钱,用美玉,确切说是用产自漱玉川的云玉雕琢成布币的形状,玉钱的表面雕琢了精美的代表吉祥的花纹。

一枚五铢钱值十二枚四铢钱,一枚六铢钱值五枚五铢钱。

面额大得令人佩服,一发行一片唱衰,就差当着辛筝的面说你搂钱也不是这么个搂法。

两铢钱、三铢钱还合理,市面上主要流通的钱币就是这俩。

四铢钱也能理解,身上揣着十几二十几枚钱币还好,再多,比如超过一百的话就不怎么愉快了,而且钱藏在家里,几百枚钱肯定不如几枚钱好藏。

五铢钱六铢钱就真的没什么实用性了,辛国九成九九的人口所有家产加起来都不足一枚五铢钱。

唱衰只持续了几天。

辛国财富能排进前三的大商人喜第一个跳出来兑了三分之一的五铢钱和六铢钱,砸进去大半的家财,然后辛筝查了查这位商人的产业,发现养牛贩牛挺有一手的,便

将辛国的官牛委托给她打理,让专业人士来管专门的事。

有此榜样,商人们纷纷踊跃兑钱,辛筝也很大方的根据商人们的擅长委托他们为自己打理产业。

百官:“....”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辛筝还在嫌弃他们打理那些产业干得太差,本以为只是日常嫌弃,没想到真的转头就给别人了。

问题是那些产业油水不少,辛筝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给了别人,不免令人不愉。

但直接跳出来的反对也没有,直接负责管理那些产业的人前不久才上了断头台,剩下的虽然利益有受到损失,但并不大,至少瞅瞅菜市口的血迹,都会发自内心的觉得损失可以接受。

最多同辛筝叨逼两句将那些产业交给贪婪成性的商人,未免有让耗子看守香油之虞。

辛筝的反应也很干脆,将之前的账本给翻了出来让有意见的陪自己算账。

商人肯定会捞油水,辛筝可以确定这一点,但官吏也捞,捞油水也就算了,只要不是太过分,在利用价值榨干之前她也不会动手杀人,问题是吃公攒私的同时还没将事情给她办好,那就是想不开了。不砍了人的脑袋,辛筝觉得对不起别人那颗实诚的求死之心,良心不安。

商人的话,辛筝相信哪怕管理不善亏了,为了国君这一靠山,他们也会自掏腰包将缺口给填上。

士农工商,商是第四等,除了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商人的地位可以说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被贵族随随便便抄了货物都只能忍着。

辛筝对商人虽然很好,有诸多保护条例,但她也在辛律里明文写着:商人不能为官,官吏不仅自己不能从商,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也不能经商,除非辞官。

有钱而无权可不是什么好事。

国君无疑是根大腿,辛筝觉得应该不至于有人能奇葩能花掉大半的家财压上全家的性命就为了恶心自己一下。

搞定了涉及商贸的事情顺便搂了一笔钱辛筝开始将重心放回条国的事情。

战争如疯狗,疯狗脱缰后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战争一旦开始,再没人能控制它。

条国与穷桑国的樾西的战事无疑如此。

两国边境接壤,冲突更是没少过,双方心

里看彼此都有怨有恨。

辛筝派人重金贿赂条国的重臣,也不干别的,就是挑起条侯的火气,让樾西打得越热闹越好。

为了取信于人,辛筝对自己动机的描述也很诚恳,她忙着捯饬国内,不想和条国冲突,但两国接壤的边境线太长,让她相信条侯爱好和平无疑是扯淡。

如此一来,只能想办法转移条国的注意力。

对于条国而言这也是个好机会,吃下穷桑国在云水北岸的土地,让条国国力更上一层楼,日后吃辛国也会容易很多。

条国不断往樾西增兵,穷桑国也只能跟着,最终的结果便是暮春的时候两国增兵增得一场规模中等的战争变成了大战。

条国十五万大军,穷桑国二十万,毫无疑问,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场大战。

像九河走廊之战那般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百万的超级战争终究还是稀有例子,正常的大战差不多就这标准了。

穷桑国方面差不多一日两餐的给辛筝写信让辛筝兑现承诺出兵牵制条国。

兖州不同于冀州,冀州的军队是男人的天下,十五万大军可以说是掏空了条国这种体量的国家的大半青壮兵源。兖州却是男人女人皆可参军,男女每年皆要参加四季田猎时的军事训练,这也就意味着,条侯要真的豁出去了,他还能再征出二十万大军来。

穷桑国的目的是吃下条国在南边的土地而非和条国打灭国战争。

一口吃不成胖子,只会撑死。

辛筝将所有的信都扔给了虞,也不知虞是如何回信的,穷桑国始终没怀疑她在耍他们,根本没打算出兵。

自然,辛筝扪心自问自己还是很有信用的,说出兵就一定会出兵。

暮春时节,春暖花开,辛国发兵一万精锐伐条,东部所有服徭役修路修水利的氓庶全数转为军队后勤辎重兵,负责军队的后勤。

修了一年的道路水利,时不时参加军事训练,氓庶们的组织性还是相当及格的,但转为辎重兵在需要时也得上战场,面对敌人,两者风险根本不是一个水平。

辛筝额外颁布了一项政策。

战争期间服役一天抵两天徭役,如果多了,那就折算成爵位。

根据辛律的规定,一个氓庶服完

三年徭役以后的养老待遇只能是庶人标准,而非有爵标准。

辛筝许诺,服的徭役多出一年,得下士爵,三年为中士爵,五年为上士爵,八年为下大夫爵,十一年为中大夫爵,十四年为上大夫爵,十七年为长大夫爵,二十一年为亚卿,二十五年为正卿,二十九年为上卿。

若杀敌有功,同样有对应的奖赏。

虽用这招来激发士气避免民怨,但辛筝不觉得有人能闲得无聊去挑战二三十年的徭役,虽然徭役管吃管住,并且两三天就吃一顿肉,若是干的重体力的活,每天一顿肉也不是不可能,还管养老,但没工钱。

一个人这么个活法没什么,靠这个养家糊口就不靠谱了,

单身税压在头上,可能不结婚的,却一定不会有不生养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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