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鯈

鯈熟练得将豚的嘴给封住, 杀猪刀干脆利落的刺下了解了豚的生命,同时豚的血液也自被刺破的动脉中源源不断的流出,落在下面的陶盆里。

这是自先民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

豚肉腥躁,但放血之后肉质会好一些, 动物的血液里也含有盐分, 弄熟了可以补充盐分。当然, 先民这么干是不浪费血液,现在的话,吃得上肉的看不上这些味道不好吃的血液, 看得上的吃不上肉。

鯈却是看得上的, 将血液一滴都不浪费的收集了。

血放得差不多后是烫毛....一通折腾下来,终于将豚给料理成合格的食材时都过去了大半天。

鯈将豚的禁/脔肉给单独割了下来,这是专门给国君享用的美味, 需要单独处置。

他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为何禁/脔肉能成为国君独享的美味。

吃过野豚吃过家豚, 甚至帝国很多地方的豚他都尝过, 不是他说, 豚的脖子肉一点都不好吃, 只有底层的氓隶才吃得下去。

也因此鯈一直都不能理解国君为何将豚脖子肉列为禁/脔。

在濁山国时倒是听濁山姮提过两句,国君吃的豚是专门养的, 小豚从出生起就以人乳还有一些非常讲究的东西为食, 因此长大后肉质很不一样。

但太折腾了,隰叔与濁山姮都没兴趣, 鯈也就没法沾她的光满足一下好奇心。

如今好奇心满足了。

虽不知是如何养的, 但根据他宰豚吃肉的经验, 割下的这一刀肉和自己以前吃过的豚脖子肉完全不一样。

割完了脖子肉,再是豚身上最嫩的肉。

国君食禁/脔,少君与公卿们则是食最嫩的肉, 再次一等的贵族食次一等的肉。

将肉一一分好,但这只是开始。

特别养的豚显然数量很少,因而哪怕是年宴也只宰两头,更多的还是普通的豚,同样需要处理。

唯一庆幸的是普通的豚不需要鯈亲自动手,他只需要处理最特别的这两头,不然二十头豚宰下来他得累死。

杀豚宰羊烹鱼,甚至还有几头牛,鯈的口水都想下来了,好奢侈。

豚和羊也就罢了,牛是农耕的主力,他这辈子吃牛肉加

起来的次数都没超过五次,吃的还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牛,因为不能干活了才被宰杀,他才能花钱买到一点解馋。

这里的牛都是膘肥体壮的健牛。

鯈一边控制口水不流下来一边带着人将处理好的食材搬进厨房里。

宫宴将至,整个大厨房都忙翻天了,每个灶不是已经在煮着东西就是正准备煮东西,食物的香气令人口味直流,但数百种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那就不太好形容了,嗅觉敏锐点的说不定就没感觉了。

鯈将食材与配料陆续放进一只只精致的细陶瓮中,再置于灶上炖至软烂,一道美食如此便完成了。

豚身上那么多部位自然不止做这一道菜,除了炖豚肉,还有炸蹄膀。

将豚身上油脂最多的肉切成小块放进釜中熬出油来,油脂熬出来后清掉油炸,将油脂单独熬到滚沸,再将蹄膀用线捆着放进去炸熟。

御厨并非每个人都做很多道菜,而是每个人都只做最擅长的一两道食物,不擅长的食物虽然也能做得很美味,但比不上那些最擅长的。

鯈故而鯈只负责豚肉。

盯着豚肉直至煮熟,期间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避免被人加料,豚肉煮熟后再将食物一一盛进容器里,最后将豚肉交给负责呈食物的寺人,他的工作便算完成了。

前面的和后面都不难,难的是中间环节。

盛食物的食器皆为精美至极的金器。

虽然没资格进入举办宴会的宫殿,但鯈知道,不仅仅是食器是金器,乐器与酒器也同样是精美的金器。

此般宴会名曰鎏金宴,据说是自瑶池宴衍生的。

玉宫每一任巫女继位的时候会举办一场宴饮,名唤瑶池宴,宴上所用乐器、酒器、食器皆为精美至极的玉器。

王侯贵族们也想效仿,但玉器太贵了,玉宫能这么搞是因为玉宫所在的玉山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玉山,整座山就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玉矿。

这种情况下,玉石对于玉宫而言与路边的石子没什么两样。

鯈听望舒提起过,群玉宴的玉器也没那么精美,因为是很多年的老东西。

历史上第一场鎏金宴是巫女婼办的,

那会儿玉宗正式定都玉宫还没几年,要什么没什么。而新任巫女继位需要宴请天下诸侯与巫宗的重要巫们,食器乐器酒器若从外面购置,不能买次等的,很花钱,大老远运回来,更花钱。

巫女婼为了省钱,就地取材用玉山遍地都是玉石制作了宴会的器皿,独特——玉器很珍贵,花钱少——材料全是就地取材,最大的开销不过是匠人的人工费。

后来的巫女们半嫌麻烦半是不想花钱,每回办瑶池宴时都会从仓库里将灰快人比高的玉器搬出来重复使用,一套玉器一代又一代的用,用了几千年,以至于巫女们自己都不敢吃玉器里的食物,怕玉器里有什么没清洁干净的千年污渍。

也因为瑶池宴算是巫女继任的仪式之一,且足以举办一场宴会的玉器数量繁多,玉器品质还不能比群玉宴差,不然就是东施效颦。

最早的时候人王与诸侯国君们选择了用金器代替,是为鎏金宴。

最早的时候只有人王与诸侯们有资格这么做,发展到后来,只要是贵族都可以举办鎏金宴,但一场鎏金宴的开销太大,一般的贵族想办也办不起来,但也因为举办的开销太大,贵族皆以举办鎏金宴做为炫耀身份地位财富的手段。

几百年下来,鎏金宴越来越频繁,金器也越来越精美。

鯈瞅着手中美轮美奂的金器,若此地不是条国的台城,他真的很想抢一只盛食物的金鼎夺路而逃。

以他多年走南闯北的眼力,这一只金器足够他有酒有肉的吃喝二十年了,然而,他不能,这里是条国台城,他跑不出去。

鯈忍痛将食物盛好,再忍痛看着金器被寺人端走。

豚肉全都盛好后鯈整个人累得仿佛绕着条国的都城负重跑了十圈,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还有心理上的疲惫,克制自己不要抢劫偷窃。

金器再珍贵也比不过命。

豚肉都盛好给人端走,鯈仍旧不能离开。

因为不能保证接下来会不会有人要添菜,并且添到他做的食物上,因而在所有食物被拿走后他还得继续准备一些在灶上煨着,以备不时之需。

说是不时之需,实际

上一定会用到。

鎏金宴上讨好国君,欣赏歌舞音乐,一个不留神肉菜便凉了。

肉很好吃,但凉了的肉....鯈自己是吃得下,还能吃得津津有味,凉了的肉也是肉,一样美味。但他和不少贵族相处过,其中还有一位国君。

贵族不吃隔夜的食物,上层贵族的话,食物凉了就重新做一份,不会再碰凉了的,哪怕是重新热一热都不行,必须是重新做一份。

他当年花了不少时间才让濁山姮接受凉了的食物重新热一热还可以吃。

鎏金宴上自然不可能食物凉了,热一热继续吃,凉了不好吃了就重新上一份。

进食时不全部吃完,要留下至少三分之一的贵族的素养,全吃光了会被认为是乡下作风,只有经常吃不饱的人才会如此饥不择食。

都城的贵族素来是骄傲的,一份食物尝一口就够了,至于会不会吃不饱,不会。

一顿饭十几二十几个菜,一个菜吃一两口,莫说吃饱,吃撑都绰绰有余。

鯈休息了没一会便重新投入了工作中。

鎏金宴持续了一晚上,他便在灶前忙活了一晚上。

第二天终于可以离开回家休息时鯈的眼皮都快如胶似漆了,终究不是专业的御用庖人,被平日里主子半夜要吃东西,都得在最短时间里准备好主子想吃的食物给练出来了,几天不睡觉,或是分段式睡不在话下,他哪个都做不到。

纵是如此,离开台城也不得不花了些钱打点才能提前休沐。

出台城的时候遇到一群走在一起的贵族在意犹未尽的讨论着鎏金宴的奢华,为自己国家的繁盛而自豪。

不和谐的声音也有,觉得这个时候办鎏金宴有点不太好。

穷桑国今岁入秋后攻打条国在樾西的边境,边境打得正激烈,国都却在举办鎏金宴,有点不妥当。应该将钱都留着以防万一,毕竟穷桑国与辛国有婚盟,据说这次攻打条国两者是有结盟的。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不会变成两线作战,又要打多久,国库里的钱自然越多越好。

这点不和谐的声音没一会便被按了下去。

与穷桑国在南边的冲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没的为此杞人忧天。

至于辛国,那更不是问题。

辛国这会儿正焦头烂额呢,哪怕原本有结盟,这会儿也不可能跑来掺和什么,无足为虑。

跪在路边等人过去的鯈听了没一会儿人便走远了,爬了起来继续走。

回到最近几个月在条都的住处,鯈皱了皱眉。

靠着城墙修建的棚屋鬼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最早的主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总之就是荒废了一段时间后才被一群乞人给占领,一句危房都不足以描绘它的颤颤巍巍。

前两日下了一场雪,台城里堆了不少雪人,有两位少君还为了谁堆的雪人更大而吵起来,吵到最后便是堆雪人比赛,俩孩子指挥百余名奴仆堆出了两座堪比山岳的雪人。

赢得那位少君高兴得饭都多吃了两碗,盼着雪再下大点,好再堆更大的雪景。

即便是条侯,也有贵族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瑞雪赋给条侯,瑞雪兆丰年,条侯大喜。

然而,台城内外是不同的。

至少对于这座危房而言,不下雪最好。

鯈走的时候棚屋是颤巍巍的,但怎么也没到倒塌的地步,回来的时候,也没倒塌,至少没全塌,只塌了一半,还有一半仍旧屹立着。

积雪也不是完全没用,乞儿们用他走前教的方法做了不少雪砖重新砌了墙,虽然待到冬季结束雪砖会很快融化,但冬季时至少能挡会风,将热量保存在室内。

十几个人挤挤,不那么容易冻死。

但乞儿们也不可能一整天都窝在棚屋里,不出去便没有食物,虽然出去了也不一定会有,但至少有一线希望。

鯈回来的时候乞儿们正在挨个将自己讨回来的食物取出来摆在中间,全加起来还没一斤,一人一口都不够分的。

“最近讨来的食物越来越少了。”一个小童焉头耷脑的道。

年纪最大的少女闻言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等冬季过去了就好了。”

众小童闻言没说什么。

冬季过去了的确会好点,天气暖和了,哪怕讨不了食物,他们也可以去挖野菜食用,但冬季如此漫长,他们中有多少人能挨到冬季结束?

正此时,鯈一边拍门一

边道:“我回来了。”

方才还恹恹的小童瞬间跳了起来去给鯈开门,说是门也不靠谱,就是一块捡回来的木板,原本的门早不知哪去了,这块木板便被立在了门的位置挡风。

小童太小,没搬动,最终还是鯈自己将门给挪开了,一进门便立刻将门板放了回去挡住风。

雪砖糊了一半的屋子相比起来室外还是很暖和的,只要没有冷风吹进来。

许多乞儿没有衣服,不是裹着干草就是光着,哪怕是穿着衣服的,衣服不是破得不行就是树皮衣服,开门时吹进来的冷风,格外的冰冷,仿佛阴风入室。

“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鯈将自己背上格外巨大的包裹放了下来,一样一样的从里头取出食物。

啃了几口的蹄膀、肉被啃掉了大半的骨头,被剔干净了肉的生骨头,还有各种各样的肉食,不是被啃过几口就是只剩下骨头那种,完全没被啃过的肉食也有,但那样的食物是地位更高的寺人和庖人的,他分不到。

除了肉食,也有素食,但不是熟了的,而是生的。

比如菘菜叶子,这种这几年才出现的食物在冬日时非常的受贵族欢迎,肉再好吃也没人受的了天天吃肉,冬日大抵是贵族最想食鲜菜的季节。

事实证明贵族就是贵族,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菘菜人也能吃出不一样的格调。

一道菘菜汤只取菜心最嫩的几片叶子,别的都弃之。

身份地位能跟他抢残羹冷炙的庖人和寺人也看不上这些菜叶子,最终都被他一个人给包了。

虽然肉是冷的,菜叶是生的,但在场诸人都还没活到挑剔食物味道与冷热的水平。

残羹冷炙摆了一地,在每个人都是无与伦比的丰盛。

年纪最大的少女忍不住露出了担心之色:“这一次怎会带回来这么多食物?”

鯈是他们六个月捡回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上有不少伤口,气若游丝的躺在野外。因为彼时还是暮夏,野外到处都是葳蕤的野菜,食物还算充足,他们便将鯈捡了回来。

没有药,没有充足的食物,这人啃着野菜居然自己就慢慢缓过来了,躺了一个多月便靠着一手烹豚肉的好手艺混

进了一家小贵族当庖人,后来又被小贵族送给大贵族,后来大贵族宴请国君,他做的炸蹄膀得到了国君的喜欢,又被送给了国君。

乞儿们对此除了惊讶的啊都不知该发出什么声音的。

不过鯈去给贵族当庖人后他们的生活的确好过了很多,因为救命之恩与对幼童的怜惜,鯈经常带着贵族吃剩下的食物回来给乞儿们,让乞儿们时不时能尝到点荤腥。

但从未有一次带回来的食物如此多,让人很难不多想。

“过年时台城都要举办宫宴的,这一回办的是鎏金宴,鎏金宴上宾客超过千人,这些都是宴会上剩下的食物。”鯈一边解释一边取出了自己的重头戏,一大包油渣,这种榨油后的油渣贵族是不会吃的,便被他与一些庖人分了。加点盐,可以说是一道味道非常不错的食物。

油渣也取出来后,包裹里便只剩下了饭干,都是贵人们吃剩下不要的,他从泔水里捞了出来晒干储存起来,休沐时都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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