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命终南岳中

听见“道观”二字,曾和培心里本能地产生出一种排斥,嘴上想说什么,犹豫着又咽了回去。突然,“劈啪”一声尖叫,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越来越黑的天空,随后,“咣咣”几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预示着狂风暴雨即将到来。薛九儿被骤然而至的雷电声惊得浑身战栗。曾和培紧紧抱着薛九儿的肩膀,安慰说:“别怕,九儿,我在你身边呢。”薛九儿依靠着曾和培的胸口,喃喃地说:“狂风暴雨就要来了,可道观还有五里远。主君身上的症状才减轻了些,如果无法躲风避雨,又会受到不利影响,九儿好担心啊!”曾和培不以为意地说:“一点风雨有何影响?若是无法躲避,我们就在车上过一夜也行啊。”

话音刚落,黄豆般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地掉下来,落在车顶上面,频频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似乎摆出一副不击穿誓不罢休的架势。在暴雨的袭击下,马车也放慢了速度。过了片刻,车夫侧过身,说:“二位客人,雨下得很大,道路泥泞,不能赶路了,只有停下来。”曾和培也不想让车夫在视野变暗的路上冒雨前行,徒增危险,便说:“也好,我们停下来吧。”车夫一拉缰绳,马嘶蹄昂,猛地停住了。

薛九儿胆怯地问:“我们停下来,今晚在哪里歇息啊?”曾和培问车夫:“这附近有没有农家或山民啊?我们要找个地方暂时住下。”车夫想了想,说:“我以前多次经过这个地方,有些熟悉,此处叫马鞍岭,人迹罕至。不过,我还清晰记得,从前面一条小山路上去,到了尽头,是一处缓坡,那里有一座荒废的寺庙。我们将马车赶上去,在那里歇息吧。”曾和培说:“好,你将马车赶上去,今晚我们都在寺庙歇息吧。”

来到缓坡,马车停住,曾和培撩开前面布帘,借助一道道的闪电,勉强看见约三丈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匾额歪斜,字迹模糊,大门敞开一半,上面蛛网乱结;里面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灯光,除了落在屋顶上的一阵阵密集雨滴声外,再无任何响动,阒然寂静,生机全无。目睹此景,薛九儿紧紧拉住曾和培的手,颤抖着说:“主君,你冷不冷?我们今晚住在这里,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曾和培安慰说:“勿要害怕,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下了马车,瞬间全身淋湿,同时飞快地跑到屋檐下。车夫从身上取出一个火折子,燃起后,说:“这座寺庙荒废许久了,我来过几次,无法辨认匾额的字,所以不清楚叫什么名称;若将里面大殿简单收拾一下,也能凑合一晚。我先把马牵到屋檐下,然后再带你们进去。”让曾和培拿着火折子,自己过去安顿好马和车。

随后,曾和培牵着薛九儿,跟着车夫走进大门,通过杂草丛生的庭院后,来到神像残缺不全且东倒西歪的大殿,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扑来。薛九儿忍不住咳嗽几声,用手在鼻前使劲扇动着。车夫拿着火折子,找到供案上剩余的一根蜡烛,点燃后,熄灭火折子,又说:“你们在这稍等会儿,我去周围找些柴禾,以便点燃后照明和取暖。”曾和培说:“多谢你了。”

不多时,车夫抱来一堆柴禾,用蜡烛点燃,说:“你们今晚在大殿歇息,我去旁边偏殿歇息,我在那里也放了一些柴禾。等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曾和培看看薛九儿,说:“也好,你也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车呢。”车夫拿着蜡烛,朝旁边偏殿走去。

曾和培说:“九儿,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了。”薛九儿目睹肮脏而凌乱的地面,说:“九儿在哪里歇息都可以,就是担心主君的身体刚好一点,如果无法好好歇息,只恐又将生出病来;那样的话,九儿定会百般心疼。”曾和培说:“九儿整日都在胡思乱想,我仅是生了一次病,身体哪有这么娇气?这座寺庙的神像大多丑陋恐怖,加上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此时又逢黄昏,显得更加阴森阒静、寂寥冷清,若非避雨歇息,谁也不愿在此久留。我倒是担心你,作为女子,胆量较小,也不知今晚在这里能否睡着觉啊。”

薛九儿故作镇定地说:“九儿原先就是一个苦命人,早已备尝艰辛,在这个破败的寺庙里睡觉根本不算什么。”环顾四周,看见一些胡乱堆放的蒲团和跪垫,又说:“正好,那里有蒲团和跪垫,九儿收拾一下,主君就可以躺在上面睡觉了。”走上前,搬来两个蒲团,放在柴禾旁边,轻轻地拍着上面灰尘。曾和培也过去搬来两个跪垫,拍打上面灰尘。

二人将两个跪垫和蒲团并在一起,分别以一个跪垫为枕头、以一个蒲团为茵席,躺下睡觉。柴禾熊熊燃烧,照亮二人周围。曾和培思绪万千,毫无睡意,扭头看了一眼薛九儿,见她睁着眼睛,也未睡觉,便轻声地说:“九儿还不睡觉,在想什么呢?”薛九儿转过身,也轻声地说:“九儿在想,本来五里远的地方有座道观,我们若能赶到那里,住进客堂,怎么也比这里好得多;谁知又是打雷闪电,又是狂风暴雨,加上遇到天黑,这才被迫住在这座破庙里,让主君睡不好觉。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们要去的岭南潮阳郡的条件跟此地一样,就提前让我们感受一番呢?”曾和培说:“我早听人说过,岭南条件无比艰苦,比这座破庙差远了。之前我让你回清为,就是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结果你非要跟着我;现在你后悔了吗?”薛九儿深情地看着曾和培,说:“不管主君呆在何处,九儿终生都要跟随,永远不会分开;若是分开了,必将后悔万分。”

曾和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意,说:“九儿,等我们到了岭南潮阳郡后,你还是不要太过劳累,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像我一样,碰上一点风雨就会生病。”薛九儿说:“到了岭南潮阳郡后,九儿即便劳累也没关系,只要主君过得开心就好。”曾和培说:“你放心吧,到了岭南潮阳郡后,我会过得比在长安还开心呢。好了,夜很深了,我们不说了,睡觉吧。”薛九儿温柔地答应一声,闭上了眼睛。

看着薛九儿睡觉时都露着笑靥的脸庞,曾和培更是全无睡意,觉得旁边柴禾发出的串串火焰仿佛一把把的利剑,直直地刺穿了自己的灵魂,使一生的经历再次不知不觉地呈现在脑海里。前几日暂居邸店治病时,自己总想着因劝谏唐玄宗暂缓攻打南诏而被罢免户部尚书、贬往岭南潮阳郡之事,此时此刻,自己早年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情形又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在淮南道竟州清为县,曾家是有名的豪门大户,也是文人世家,一直受到清为县历任县令和众多百姓的尊崇,口碑极佳。可惜多年以来,饱读诗书的曾家人接连几代都未产生一个科举进士,以此光耀祖先,成为曾家老少最大的遗憾。祖父曾弘轩长大成人后,为打破曾家从无进士的状况,先后五次前往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次次无果而归。曾弘轩最终只得放弃了科举中榜的念头,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企盼他们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五十二岁弥留之际,曾弘轩认为三个儿子中,长子曾德寿的才华名扬清为,曾家想出进士,非其莫属;再三叮嘱曾德寿,定要参加科举考试,争取蟾宫折桂,如若还是不成,也要再让下一代继续努力,直到有曾家人进士及第为止。于是,曾德寿开始废寝忘食、潜心苦读;四次参加科举考试,仍无一丝中榜迹象。无奈之下,曾德寿感叹时运不齐,难有奇迹发生。鉴于此种情况,已为人父的曾德寿不再存有侥幸心态,将目光转向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分别进入舞勺之年后,区别就明显了。长子曾和春厌文喜商,对参加科举考试毫无兴趣;身为次子的自己,自幼天资聪颖,酷爱诗文,才华超群,名声很快传遍清为。曾德寿意识到,备受世人赞誉的自己一旦参加科举考试,很有可能荣登黄榜,成为曾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进士。出于能稳操胜券的考虑,曾德寿让自己先成家,后参加科举考试。有家庭的男子,时日稍长,大都变得比较成熟稳重。自己也能通过娶妻生子,尽量弥补社会历练的不足。另外,科举中榜与否,个人努力固然重要,但向长安有名望之人“行卷”同样不可或缺。曾家两代人共九次参加科举考试,一次都未开展“行卷”活动,榜上无名便不奇怪了。本来曾德寿计划等沈蕙萸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再让自己前往长安。孰料,时任县令宗兆瑞即将致仕返乡、赡养老母的消息传来,曾德寿再也坐不住了,清楚地明白:如果宗兆瑞离开清为,就再也没有人能向长安有名的大诗人姜登儒推荐自己了;曾家在长安没有任何亲朋故友,自己若想单独去找姜登儒“行卷”,很难获得满意结局。因此,沈蕙萸生育是小,及时通过宗兆瑞,让自己进入长安向姜登儒“行卷”才是大。当然,曾德寿的良苦用心,终于见到成效。自己初次前往长安参加科举考试,顺利中榜,成为曾家历史上的首位进士。

往事如烟,均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想到这里,曾和培轻轻地叹了口气,世人都觉得蟾宫折桂乃是人生最大荣耀所在,又有谁会去思考蟾宫折桂后将是什么情况呢?步入仕途,进入官场,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真的就能实现人生的最高目标吗?比如此时正赶往贬所途中的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自己遭罪也就罢了,还害得小妾薛九儿一起遭罪。

看着身边熟睡的薛九儿,曾和培心里充满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愧疚。薛九儿纯真善良,通情达理,温柔体贴,嫁给自己为妾二十余年,很少主动提出涉及本人的任何要求,平时总是一副知足常乐、笑口常开的模样,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和忧愁。在给自己当婢女前,薛九儿和父亲相依为命,不但吃苦受累、悬心吊胆,而且箪瓢屡空、朝不保夕,何尝一日能够真正开心啊?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自己为何不早点认识呢?当初为何要答应沈蕙萸,不让薛九儿生儿育女呢?剥夺一个女子做母亲的权利,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在这世上,除了三个儿女外,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薛九儿。原来一心谋求仕途前程,三十年内仅回乡两次,连双胞胎女儿的婚礼也没有参加。目前,双胞胎女儿婚后幸福美满,自己便放心了;儿子虽仪表堂堂,但被人打断右腿,使自己内心的愧疚感永远无法消除。还有无辜的薛九儿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以后到了岭南潮阳郡,日子定会过得特别艰难。唉,自己这辈子何时才能让薛九儿享受清福啊!正思索着,曾和培猛地感到喉咙一阵发痒,即将咳嗽,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不想惊动已进入梦乡的薛九儿,使劲克制住后,悄悄起身,环视周围;只有大殿门外有些熟悉,其他地方漆黑一片,不敢随意走动,生怕碰到某个物体,发出声响;便蹑手蹑脚地朝大殿门外走去。

门外,暴雨已经有所减轻,可是狂风更加肆虐,在寂静的夜晚无所顾忌地喊叫,仿佛一个醉汉拼命地撒着酒疯。曾和培站在门口,强忍着寒冷侵袭,双手捂住嘴巴,轻轻地咳嗽几声。等喉咙略微好受后,曾和培准备回去躺在蒲团上睡觉,不过想到等会儿倘若继续咳嗽,自己又要出来,干脆静静地呆上一阵再回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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