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胡人购画下

归鹤隐微微一怔,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莫名酸楚,迟疑片刻,说:“若是这样,最快也需五日,须知绘画忌讳赶时,一旦赶时,必将影响丹青品质。”瓦克塔儿叹了口气,说:“唉,五日也罢,我在附近找个邸店住下,耐心等待。”从身上拿出一千钱,递过去,又说:“刚才申郎君给了我一千五百钱,我拿一贯给归郎君当定金。”归鹤隐接过钱,看了一眼,迷惑地问:“申郎君为何给你一千五百钱?你自己没有带钱吗?”

瓦克塔儿脸上不由得抽搐几下,一股悲愤之感涌上心头,少顷,用力咬咬牙,稳定了情绪,说:“昨晚,我和在船上刚认识的几个波斯人饮酒。饮醉后,他们扶我回船,然后将我的钱袋偷走了。幸亏我将宝贝镶金牛首玛瑙杯藏于一只旧的长筒靴内,否则我身无一钱,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伊兹娜丹。在我几近绝望时,申郎君看见了我,了解事情原委后,拿给我一千五百钱,又带我来归郎君这里。申郎君真是一个大好人啊!”归鹤隐沉默不语,似有所思。瓦克塔儿又说:“还剩五百钱,可以维持几日食宿;至于购买丹青的钱,我只能将宝贝卖掉才够。”从怀里掏出包裹着的镶金牛首玛瑙杯,边打开边问:“请问归郎君,扬州哪里有收购这些宝贝的地方呢?”归鹤隐没有在意瓦克塔儿的宝贝,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柔和地问:“你很爱伊兹娜丹吗?”

瓦克塔儿将镶金牛首玛瑙杯伸到归鹤隐面前,说:“我从内心深处爱着伊兹娜丹,伊兹娜丹也非常爱我。这个宝贝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我很喜欢,本来打算和伊兹娜丹结婚时送给她的;由于要满足她的心愿,便带上这个最值钱的宝贝,目的就是防止到了扬州,如果身上的钱不够,就忍痛卖掉它,凑钱来买归郎君的一幅丹青。为了伊兹娜丹,不要说这个最值钱的宝贝可以卖掉,在必要时,我瓦克塔儿连命都可以献出去。不怕归郎君嘲笑,昨晚我被人偷了钱,刚才又听人说归郎君的一幅丹青要卖五十贯时,我以为再也买不起了,心里愧疚不已,感到对不起伊兹娜丹,连准备为她去死的心都有了。倘若不是申郎君及时帮助我,说不定此时我真的就不在人世了。”归鹤隐听得眼睛湿润了,看了看镶金牛首玛瑙杯,说:“这个宝贝色彩艳丽,制作精致,弥足珍贵,一看就知是正宗的西域产物。你先收起来,请到这边来坐。”瓦克塔儿不知何意,包好镶金牛首玛瑙杯,走到画案旁坐下,迷惑地看着归鹤隐。

归鹤隐倒了一碗茶,递过去,说:“请饮茶。”瓦克塔儿接过茶碗,更加茫然,问:“归郎君,你这是……”归鹤隐深深地舒了口气,说:“瓦克塔儿,我问你,申郎君帮助了你,你觉得他这个人好吗?”瓦克塔儿放下茶碗,说:“申郎君在关键时刻帮助了我,真是一个大好人,我瓦克塔儿一辈子都忘不了。”归鹤隐说:“申郎君是我多年的朋友,在你有困难时,他能无私地帮助你,难道我就只能袖手旁观吗?”瓦克塔儿高兴地说:“归郎君,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帮我找到收购这个宝贝的人?太好了,真谢谢你了。”归鹤隐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不是要帮你找到收购这个宝贝的人,而是不想让你失去这个宝贝。”

瓦克塔儿听得稀里糊涂,不解地问:“如果我不卖掉这个宝贝,又如何买得起你的丹青呢?”归鹤隐淡淡一笑,说:“其实,我从来都不缺钱,或许我跟你一样,都是注重情感之人。我们年龄相仿,你这么爱着伊兹娜丹,深深地感动了我。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之处,就是你和伊兹娜丹相互爱恋、情深意笃,而我爱上一个女子,却不敢向她表白,只能永远将她藏于心里。”瓦克塔儿大为不解,忙问:“你爱上一个女子,为什么不敢向她表白啊?”

归鹤隐说:“我们二人的社会地位过于悬殊。我出身文人世家,三代为官,钟鸣鼎食,而她拥有傲人才华和绝世美貌,却是一个青楼女子。我们二人都擅长琴棋书画,经常在一起弹琴论画。只要在一起时,我们二人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一喜一嗔,都是那样的相似。一个微笑,就能将对方迷倒;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领会。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开心的日子。唉,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再出现了。”瓦克塔儿急切地问:“既然你们二人真心相爱,你又何必在意她的地位呢?”归鹤隐摇了摇头,轻声地说:“不是我在意,而是我的家人在意。我从来没有向家人表明我爱上了她,原因就是我的家人不会同意我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

瓦克塔儿激动地说:“归郎君,你知道我和伊兹娜丹各是什么社会地位吗?我的家族是商人世家,祖上几代都是经营象牙、香料、珠宝为生的商人。父亲在世时,我跟他到过近三十个国家,见过很多世面,也积累了不少财富。前几年,我的家族的亲戚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些波斯商人的女儿,希望通过彼此联姻,壮大家族势力,而我全都予以拒绝;我必须要找一个真正值得我爱的人。直到两年前,我在伊斯法罕遇见伊兹娜丹,我的心才被打动了。”

归鹤隐问:“伊兹娜丹也是来自商人家庭吗?”瓦克塔儿摇了摇头,说:“不是,伊兹娜丹和她母亲一起在街头卖唱。有一次,我从街上经过,耳边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走上前,仔细观赏。唱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眼睛明亮,脸蛋俊秀,皮肤白嫩,身材苗条,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至腰间;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拍打羊皮鼓,按照节拍给她伴奏。以前我也见过各种卖唱女子,却从来没有这么着迷过。等她唱完,周围十几个听歌的人稀稀拉拉扔过去一些钱,就散开了。我将身上大部分的钱都拿给了她。她们二人非常惊讶,一个劲儿地感谢我。我估计她们饿了,请她们到酒肆进食;她们犹豫一会儿,便答应了。在酒肆里,我详细询问她们的情况,女子名叫伊兹娜丹,五岁时父亲病逝,只有母亲陪伴身边,也就是那个中年妇女。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四处漂泊,卖唱求生,尝尽人间冷暖。”停了下来,眼眶里泪花闪动。归鹤隐问:“后来,你们二人就相爱了吗?”

瓦克塔儿点了点头,说:“准确地说,是我主动爱上伊兹娜丹的。刚开始是因为她的美丽、善良、纯真,后来相处了一个月,我发现她既活泼可爱、热情奔放,又勤劳朴实、温柔体贴,不但会唱歌,而且也能绘画,正是我喜欢的那种性格。于是,我就更加爱她,她也更加爱我。此后,她们母女一直呆在伊斯法罕卖唱。我的家人知道了我们的事情,纷纷加以阻拦,坚决反对我和一个卖唱女子相爱,亲戚朋友也无一人赞成。但我仍执著地爱着伊兹娜丹,任何人都不能将我们分开。为此,我也不知和父母吵了多少次架,即便他们威胁说,只要我和伊兹娜丹在一起,就不分给我任何财产;我也没有丝毫退让。我始终相信真爱无价,哪怕离开家族,哪怕不要财产,我都要永远和心上人伊兹娜丹生活在一起。之后,我在波斯范围经商,再也不出远门。若是回到伊斯法罕,我就陪伴在伊兹娜丹身边。她告诉我,伊斯法罕有几个富商很喜欢听她的歌,也经常给她讲他们去过的那些国家的风土人情,包括远在东方的大唐,尤其听这些人说购买了大唐扬州著名丹青妙手归鹤隐的丹青后,更是羡慕不已。后来,我的父亲患上重病,多方医治无效,弥留之际,对我说,在一个月前,他已被我的执著所感动,接受了伊兹娜丹,但等不到我们结婚了;然后将珍贵的镶金牛首玛瑙杯交给我,让我好好保藏,以此作为祝福我们的见证。”

归鹤隐认真聆听着,内心受到强烈触动,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抬手轻轻地拭去泪水,联想到本人的处境,心里越发感到悲哀。瓦克塔儿继续说:“父亲过世后,母亲也接受了我和伊兹娜丹相爱。本来,我们计划等到伊兹娜丹过完二十岁生日就结婚,谁也没想到,这时病魔却缠住了伊兹娜丹,家人请来多个医师治疗,始终不见好转。我心急如焚、痛苦不堪,几乎日夜守护在她的身边。数月后,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便让我专门到大唐扬州,购买归郎君的一幅丹青,回去拿给她。我答应了,带上很多钱和镶金牛首玛瑙杯来到扬州,结果昨晚……”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归鹤隐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二人静静地坐着,泪流满面。过了一阵,归鹤隐打破沉寂,轻声地说:“刚才我说不想让你失去这个宝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瓦克塔儿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归鹤隐说:“我已被你和伊兹娜丹的真爱所感动,决定不收你任何费用,将《牡丹争春图》无偿赠送给你。这是刚才的那些钱,还给你。”递过去。瓦克塔儿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惊讶地瞪大眼睛,根本不敢相信。归鹤隐说:“快拿回去吧,你还要住上几日邸店,钱少了怎么行呢。”

瓦克塔儿终于明白过来,接过钱,站起身,朝归鹤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归郎君,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瓦克塔儿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你们大唐对我的无私帮助。我回到波斯以后,一定要将你们的美名四处传播。”归鹤隐忙扶住瓦克塔儿,说:“不必这样。只要伊兹娜丹早日痊愈、你们早成伉俪,我就感到很高兴。我自己不能得到真爱,就只能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有一个朋友,卖字度日,生活窘迫,也爱上了一个才貌双全的青楼女子。他无力为所爱之人赎身,我今后定要帮助他,让他和所爱之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瓦克塔儿激动地说:“归郎君,你真是太好了!能认识你,是我的最大荣幸,再次感谢你。这样吧,我不打扰你绘画,先离开了。五日后,我来取《牡丹争春图》。”归鹤隐说:“行。你就住离楼下不远的那家邸店吧,既便宜又方便。”瓦克塔儿说:“好,我听归郎君的。”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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