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同查赋税上

按照唐朝制度,征收租庸调即赋税,先由每个县的百姓交给所在乡里的里正,里正将征收的赋税再交给县里的县尉。县尉将征收的赋税集中后,统一按期依数运送至州仓库,由州按支度国用计划留本州或运至两京、配所。庸调绢在每年八月开始收敛,九月从州运往两京和指定地点,租则根据各地收获的早晚进行征收,十一月开始运送。

这一日,在扬州下辖的海陵县,县尉胡其成负责押运着几十车由各乡里的里正向百姓征收的租米,前往扬州。行到距离扬州城郊约十里时,天色已晚,县尉胡其成和众多押运人员在一家名为“福来店”的邸店歇息下来。

在一间客房里,县尉胡其成和一同押运的县典阮本信坐在几案旁饮茶聊天。聊了一些闲话后,阮本信问:“胡少府,你说,天都黑了,扬州大盐商杜游琛和大富商牟世峻此时会来福来店吗?”胡其成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放下后,阴笑着说:“假设换作是其他二人,我不敢保证这么晚会不会来,但杜游琛和牟世峻二人,一定会来的。”阮本信不解地问:“何以见得?”胡其成说:“先说杜游琛吧。杜游琛是扬州最大盐商,也是扬州首富,而海陵县在扬州下辖各县中产盐最多。杜游琛经常到海陵县进购食盐,跟我们的县令安朝溪早已是多年朋友。这次安明府准备将一千四百石租米卖给扬州商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游琛。杜游琛官场意识强、商业意识浓,对扬州及下辖各县的官员情况都很熟悉,不可能不给安明府情面。另外,杜游琛还喜欢名人字画和金银玉器,故而表面上也有三分斯文和儒雅,并且沉稳老练,一言一行分寸适度,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否则不会轻易发怒,加上又特别讲信誉,所以今晚必来无疑。”阮本信又问:“那牟世峻为什么一定会来呢?”胡其成说:“牟世峻为什么一定会来?嘿,嘿,这是一个把钱财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即便一只苍蝇在眼前飞过,也要扯下一个腿来榨油,怎能轻易错过今晚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呢?何况牟世峻跟我们合作不止一、二次了。因此,我们不用担心,就是天上下着刀子,牟世峻都会毫不迟疑地赶来。”

阮本信说:“按照州府安排,我们这次征收的租米本是一万石,实际上我们总共征收了一万四百石。现在,我们拿出其中的一千四百石悄悄售卖。之前已说好了,在福来店以一石八十钱,给杜游琛和牟世峻各分七百石。目前,市面上的米价是一石一百三十钱,粗算一下,他们二人可赚大了。”胡其成说:“这次运送租米,安明府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谨慎,路上千万不要发生任何意外,为此还精选了一些信得过的衙役护送押运。”阮本信说:“刚住进福来店时,遵从你的吩咐,我已命令那些衙役将分给杜游琛和牟世峻的一千四百石租米重新包装,看不出是租米;等他们一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事就成了。”胡其成站起身,来回踱步,沉思片刻,说:“记住,等会儿不管杜游琛和牟世峻如何询问,我们都不能泄露半点有关安明府知道此事的消息,毕竟安明府平时特别关照你我。对于这条生财之道,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阮本信说:“放心,我肯定不会泄露的。对了,我们海陵县应该上交扬州一万石租米,突然少了一千石,对楚使君如何交待啊?听说楚使君清正廉明,从不枉法违律。”胡其成不在意地说:“对楚使君如何交待?安明府和我早就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你初次参与此事,能有这种担忧,也属正常。过来,我告诉你。”阮本信上前将耳朵靠过去,胡其成低声地说了几句话。阮本信脸上露出笑容,不停地点头。

这时,“笃笃笃”,传来一阵敲门声,胡其成眼睛一亮,用手指着门,说:“来了。”阮本信会意,走到门前,问:“谁呀?”先是一个低沉而急切的声音:“是我,杜游琛。”接着是一个粗野而沙哑的声音:“胡少府,我是牟世峻。”阮本信开了门,看见二人疲惫不堪,呼吸急促,一副焦虑而渴望的神情;忙说:“请进来!”

二人进入房间;胡其成迎上去,热情地说:“二位来了,请坐!”四人坐下。阮本信倒了两碗茶,放在二人面前的几案上。牟世峻重重地舒了口气,说:“胡少府,望霄楼刚刚打烊,我就喊了二十个奴仆,坐上白天准备好的马车,直朝福来店奔来。这一路颠簸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架,可我还是嫌慢,不断催着车夫挥鞭打马,这才终于到了,累死我了。啊,刚才到福来店的门口时,凑巧碰见杜郎君也来了。”杜游琛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在白天进行,所以就等到天黑之后再出发。原本可以先来的,结果行驶速度太快,一辆马车不小心轧到一块大石头,车轱辘一下就散开了。天有点黑,看得不是很清楚,车夫又笨手笨脚;我想也不必太着急,让他慢慢修车。最后,车夫忙了好一阵才修好,我们又重新上了路。”

胡其成不紧不慢地说:“二位,我们已经安排妥当,不知你们……”牟世峻从衣袖里拿出四张柜坊凭帖,递过去,说:“胡少府,我可从不空手而来,这四张凭帖共有五十六贯,给你!”胡其成接过凭帖,仔细看了看,然后放进自己的衣袖里。杜游琛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轻轻打开,里面是金银珠宝等饰物,闪闪发光。杜游琛笑着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杜游琛是个卖盐的商人,对整个扬州地区,包括扬州长史也好,下辖各县县令也好,都是何种性格,都有哪些嗜好,不能不心知肚明啊。”胡其成故意沉下脸来,说:“杜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们海陵县……”猛觉不对,立即顿住,直直地盯着杜游琛,未再言语。

杜游琛又从衣袖里拿出一张柜坊凭帖,连包裹一起递过去,说:“这是二十贯,加上这些饰物,绝不会让你们海陵县吃亏的。”见胡其成还在故弄玄虚,又说:“放心吧,胡少府,我杜游琛记性不好,等办完事,出了福来店,对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胡其成露出笑容,接过柜坊凭帖和包裹,说:“真是聪明!跟你杜郎君打交道,我们历来轻松惬意。”又问:“你们的车辆都准备好了吗?”牟世峻点了点头,说:“我有三十个奴仆,各押一辆运货车,都在院子等着呢。”杜游琛说:“我也一样,三十个奴仆三十辆车。”胡其成站起身,说:“好,既然人车都齐了,事不宜迟,赶快动手,将一千四百石租米装到你们各自的车辆上去;一定要轻手轻脚,尽量不要惊动福来店的那些无关人员。记住,装完以后,出了门,你们必须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牟世峻说:“行,没问题,我会忘记的。”

在州府二堂内,楚阳君看着下辖各县呈交的有关租米征收的案牍,在看到海陵县时,不觉间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海陵县应该征收租米一万石,为何只上报九千石?去年风调雨顺,各地粮食丰产,海陵县应该征收租米一万二千石,送到扬州却只有一万石,说是九月发生多起霜雹之灾,收成锐减了一千三百石,加上运输途中遭遇大雨,躲避不及,潮湿霉烂了七百石。当时,我参加泰山封禅离开扬州近三个月,回来也没有追究此事。没想到,今年海陵县又是如此,少报了一千石,其他各县上报数额与应征数额却是完全相同。海陵县这次给出的理由是,八月间蝗虫频发,且洪涝厉害,损失严重,比计划又少征了一千石。两次都发生在海陵县,看来问题并非那么简单啊。”思索一阵,喊道:“来人!”片刻,一个衙役走进来,叉手向前,说:“在!”楚阳君说:“你去将录事参军白正川、仓曹廖清忠和参军事曾和培一起唤来。”衙役说:“是!”转身退出。

过了一阵,三人同来二堂。楚阳君缓缓地说:“当前正是租米征收时期,扬州下辖各县已经将各自征收的租米运送至扬州仓库,除了海陵县外,其他各县数额正常。”廖清忠说:“去年海陵县上交租米少了二千石,今年又少了一千石。”楚阳君点了点头,说:“确乃如此。海陵县县令安朝溪素来喜欢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欺压苛虐,百姓怨愤已久;本官苦于缺乏真凭实据,没有对其采取任何措施。海陵县两年都少交租米上千石,安朝溪必然脱不了干系,本官准备派你们三人同时前往海陵县,认真检查海陵县赋税的征收和运送情况。”

白正川叉手向前,坚定地说:“下官绝不辜负楚使君的信任,保证完成任务。”楚阳君说:“白正川和廖清忠在州府任职多年,对赋税征收和运送早已轻车熟路,本官自会放心。唯独曾和培从未单独接触过赋税,来扬州一年半,也没有完整地从头到尾参加一项重大事情的处理,所以本官这次有意给曾和培提供一个机会,同去海陵县参与赋税检查;希望曾和培好好珍惜,协助白正川和廖清忠,早日完成任务。”曾和培叉手向前,激动地说:“多谢楚使君栽培。下官此去海陵县,认真协助白录事和廖仓曹,必将海陵县赋税的征收和运送情况查得清清楚楚。”

在海陵县衙内宅里,县令安朝溪搂着新纳的小妾,逗玩着笼里的一只紫雀花鹁鸽。紫雀花鹁鸽扇动翅膀,扑上扑下,始终不肯站立竹条上面。小妾拍着双手,兴奋地说:“好玩,真好玩!”安朝溪朝笼里食盒丢了一些鸟食,对着紫雀花鹁鸽又“嘘嘘”两声,说:“看你能跳多久,再跳也是在笼子里,难道想飞出去不成?哈!哈!”

这时,一名吏员走进来,叉手向前,恭敬地说:“安明府,外面来了三人,说是州府派来的,要即刻见你。”安朝溪一愣,说:“州府派人来了?难道租米之事……”便问:“来的三人是什么身份?”吏员说:“他们说是录事参军、仓曹和参军事。”安朝溪皱着眉头,心想:“录事参军在州府中的地位可不一般,从七品上,既纠举州府判司,也制约下辖各县官员,权力不小。刚给州府送完租米,录事参军就来到海陵县,怕是情况有些不妙啊。”嘴上却说:“快请他们到二堂稍坐,本官更换衣裳,随后就来。”

穿好官服,安朝溪急匆匆走进二堂,一见录事参军白正川,忙喜笑颜开地说:“白录事光临敝县,真让下官感到开心啊!不知白录事此番前来有何重要指示?下官倾耳细听。”三人都站起身。白正川说:“安明府,本录事受楚使君委托来到贵县,自有重要事情需要办理。在说事情之前,本录事介绍一下,这位是仓曹廖清忠,安明府来过扬州多次,想必已经认识。”安朝溪说:“认识,认识。下官以前到扬州公干,经常见到廖仓曹。”廖清忠朝安朝溪点头示意,说:“安明府!”白正川又指着曾和培,说:“这位是参军事曾和培,是去年朝廷安排到扬州的科举进士。”安朝溪说:“科举进士?看来扬州又增添了人才啊。”曾和培感觉安朝溪有些虚情假意,但仍礼貌地点点头,说:“安明府!”安朝溪又说:“三位请坐。还没上茶?怠慢了,怠慢了。这些下人,一点儿都不懂规矩。来人,上茶!”

婢女端来四碗香茶,放在四人面前的几案上,然后退下。安朝溪略微炫耀地说:“这是下官前段时日专门派人购买的蕲州蕲门团黄,还请三位享用。”白正川端起茶碗,说:“安明府,请!”安朝溪也端起茶碗,说:“请!请!”饮了一口,放下茶碗,试探地问:“白录事带人来到敝县,不知……”白正川放下茶碗,微微一笑,说:“安明府,是这样的,我们三人此次来到贵县,仅是正常履行公事而已,勿用紧张。”安朝溪不解地问:“履行公事?莫非是敝县哪里出了差错吗?”白正川笑着说:“就要到年关了,楚使君派遣我们到每个下辖县都去走一走,看看各县的赋税征收和运送情况,关心一下各县的年度开支是否合理等。在贵县呆上几日后,我们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县,日程很紧。”曾和培颇为纳闷,心想:“白录事这么一说,好像下辖各县都存在问题,此为何意?安明府能轻易相信吗?”

安朝溪干笑两声,说:“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白录事到年关之前可不轻松啊。”白正川故作无奈地说:“我们也快忙碌一年了。其实,我们也想轻松,只是不知安明府愿不愿意让我们轻松啊?”安朝溪精神一振,心想:“白录事主动暗示了,看来此人跟楚使君不一样。不对,兴许是个陷阱,我还是小心为妙。”嘴上忙说:“白录事太客气了,你们从繁华的扬州来到偏僻的海陵县,是下官莫大的荣幸。下官定当尽到地主之谊,让三位吃好、玩好,轻松快活。实不相瞒,海陵县不比扬州富庶,可美女也是不少啊。”白正川笑着扭头看了廖清忠一眼,廖清忠则点头示意。随后,白正川说:“安明府误会了。我们所说的轻松是安明府能尽快让我们看看贵县的赋税征收和运送情况。空闲时,我们自己再去城内询问几个普通百姓,此事就算完成了。”安朝溪见三人不是索要好处,有些忐忑不安,也只得说:“那行。海陵县负责赋税征收和运送的是县尉胡其成。来人,将胡其成唤来。”

不多时,胡其成到来,看见白正川等三人,吃了一惊,除了曾和培外,其他二人都非常熟悉,心想:“前几日,在扬州,经这个仓曹廖清忠验收后,我亲手将九千石租米送入州仓库。当时,廖清忠还问了一句,‘今年海陵县上交的租米为何又少了一千石?’我依照安明府想好的计策塘塞过去,以为能够瞒天过海,未料到州府这么快就派人来了。”假装镇定,走过去,叉手向前,恭敬地说:“安明府唤下官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安朝溪抬手指向白正川等三人,故作正经地说:“就要到年关了,楚使君安排他们在年关之前,到每个下辖县都去走一走,看看各县的赋税征收和运送情况。海陵县是由你具体负责,你就带他们去看看吧;记住,一定要小心伺候,千万不能怠慢!”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盯着胡其成。胡其成领会意图,说:“州府派人来海陵县公干,下官自当全力配合,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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