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贡院疑云16

夜深人静,一只弯弯的小月牙悬在半空。

兴吴县西郊有一处占地极大的庄园,这里是单家,兴吴县最大的地主,据说庄园方圆十里处都是单家的土地。

可在这般静阑之夜,却有一间院子灯火通明,似有无数靡靡之音透过那斑斓的烛火传至云霄。

附近的百姓都知道,单家老爷是个好声色的。

庄子里凡是有几分姿色的,都被纳入了这院中。

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但凡单老爷有需要,那些女子必是要随叫随到。

或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单老爷年逾五十,纵有妻妾数名,但膝下也只得一儿一女,且还是早年间所得,近些年再无所出。

然在这靡靡之音的掩盖下,庄园一处偏院里,却不时传来几声“嗬嗬”的笑声,在这样的夜里,闻者毛骨悚然。

院中紧挨着荷塘的凉亭里,一名身着白衣的妇人靠坐在凉亭边的廊柱上,那笑声便是她发出的。

她怀中揽着的像是一只枕头,她一边轻拍着枕头,一边吟唱,“风儿抚,云儿飘,娘的小宝宝,你乖乖的哦,睡吧,睡吧…你是娘的小宝宝…”

不远处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满脸无奈的看着妇人。

小丫鬟抬头瞧了眼天色,月牙隐没在了黑暗中,看样子似乎要下雨了。

见妇人也闹得差不多了,小丫鬟来到凉亭里,伸手欲扶妇人起来,“夫人,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然而小丫鬟伸出的手掌不小心触碰到了妇人怀中的枕头,妇人突然发了疯,推搡了小丫鬟一把,“该死,谁让你碰我儿子的。”

她用一只手紧紧护住怀中的枕头,两眼恶狠狠的瞪着小丫鬟,另一只手死死掐着小丫鬟的胳膊,“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见她反复絮叨着这句话,小丫鬟并不在意,这些话她每日都要听上无数遍,他们家夫人是个疯的,明明大少爷好好的,也不知她是中了什么邪,总是抱着一个枕头当宝贝。

他们庄子里谁不知道,大少爷待夫人极好,孝顺又温文有礼,学问又好,待他们下人也是极好的。

就算老爷极厌夫人,但偏偏却是十分喜爱大少爷的。

大家都说,原来大少爷痴傻时,是夫人求得菩萨面前,才把大少爷的病过到了她自己身上,夫人这是求仁得仁,所以,大家敬佩可怜夫人,对夫人的胡闹总是宽仁耐心几分。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明明是大少爷的生辰,夫人反而疯的更厉害了。

往日也不过是临睡前闹腾半个时辰,可今个已经闹腾一宿了,看夫人的模样还不见倦意,也不知得陪到什么时候。

夫人身体孱弱,手上也没劲,所以虽被她掐着,但小丫鬟并不觉得疼。

“是你…是你…”

小丫鬟耐心劝着妇人,“夫人,快些回去吧,等下受凉您又得喝药了…”

小丫鬟知道夫人是最怕喝药的,但偏偏夫人身体不好,三不五时便会病上一场。

可妇人却挣脱了小丫鬟,瞪着浑浊的双眼,指着小丫鬟身后,“是你害了我儿,你不是我儿,你不是,你不是,我儿胸前有痣,你没有,你没有…”

小丫鬟欲扶妇人的手忽地哆嗦了一下,转头向身后望去,她身后哪有人影。

可这话…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说大少爷?

平日里大少爷不常来,但每回来,夫人虽有些浑浑噩噩,但并没有如此激动。

“夫人,您胡说什么呢?”

小丫鬟定了定心神,伸手去拉妇人,“夫人,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别人听到,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不回,我不回,”妇人一下挣脱开,护着怀中的枕头向后面退去,向来浑浊的双眼此刻闪烁着神采,“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不是我儿,你害了我儿,今日是我儿的生辰也是我儿的忌日,都是你,是你…”

“夫人,您可不能害了奴婢啊…”

小丫鬟神情惊恐,伸手想捂住妇人的嘴,这话夫人说得,她可听不得。

妇人以为小丫鬟要抢她怀中的枕头,又向后退了一步,她身后本是乘凉的木凳,约莫两尺高,她一下坐到了木凳上,习惯性的向后靠了靠,却不料她后面并没有廊柱,而是悬空在池塘之上。

一刹那,妇人的身躯便直直向后倒去,小丫鬟急忙伸手想捞她一把,却只抓住了她一只衣袖,“刺啦”一声后,池塘里传来了落水的声音。

小丫鬟惊恐的望着池塘,想呼救嗓子里却似被东西卡住了一般,她只听到自己哆哆嗦嗦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哭泣声,那声“来人呀”却怎么也没有叫出声来。

她没办法向大少爷解释夫人为何会掉进池塘里,没办法解释为何掉进池塘的不是她…

前些日子刚下过一场大雨,池塘里的水有一人深浅,“咕噜咕噜”几声过后,池塘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小丫鬟跪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自知今日无论如何她的命是保不住了,既如此,还不如去给夫人做个伴。

她站起身用袖子抹去了鼻涕和泪水,毅然决然的走到了池塘边,纵身跳进了池塘里。

“淅淅沥沥”,乌云遮蔽了天际,先是如丝小雨,片刻后雨势渐大,一只青蛙呱呱叫着跳到了岸边,似承受不住这倾盆的大雨,逃也似的跳到了一棵大树下,瞪着一双豆大的眼珠看着哗啦啦落在池塘中的水珠。

夜,是如此漫长。

……

住在西苑的单铭文忽然被大雨惊醒了。

他从床上起身来到了窗边,望着啪嗒啪嗒敲打着窗棂的雨滴,心口处生出莫名的慌乱。

“阿良…”

有人来到他的身后,“怎么了?”

“不知怎的,总觉心慌,恐是这雨太大了。怎的你也醒了?”

单铭文回头坐在了桌边,拉开旁边的凳子,“阿山,过来说会话吧。”

被唤作阿山的便是吴庆山,他依言坐在了一旁,沉默了会说道:“阿良,对不住,这回拖累你了。”

单铭文闻言皱眉,“勿说这话,我们是兄弟,这回是我思虑不周,功败垂成。”

从阿今在贡院杀害刘大人那刻起,他便知道此次图谋会多生波折。

直到他接到从平江府传来的密信,才知道阿今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束穿云…”

他双拳紧握,想到信中所说,才知是他大意了,果然是他小看了女人。

初时他还不信,毕竟天缘阁阁主就是个女人,她未免会高看女人一眼,可昨夜的一切,让他明白,万不可小瞧了女人。

“太明朝有句老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呵,想我丛姬犀良,自诩聪慧,一生却被女人掌握,太明宫中的那位自不必说,她是我嫡亲的姐姐,我甘愿为她做事,可天缘阁的阁主还有束穿云,一个替我安排了这么个身份,另一个却将要戳穿我这个身份,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会的,阿良,我看那束穿云没这么聪明,哪里就会想到你是单家的人?”

“呵,等着瞧吧,我们这回是彻底败了,不仅是我,就连勉之也不能幸免。”

吴庆山“嚯的”站起身来,消瘦的脸庞上带着决绝的狠戾,“我这就去杀了她…”

单铭文按住了他,“你不是他身边丫头的对手,况且此刻我们多做多错,按兵不动,我只要咬死了我单家少爷的身份,她便不能奈我何。”

“是,我明日就离开,”吴庆山低下头按捺下来。

“不,外面不安全,你还是躲在这里,我已和天缘阁的人联系上,等阁主来了安排我们离开。最迟,明日,她也该来了。”

可恨,他潜伏在这十年,却没有一点自己的势力,此刻却还不得不仰仗天缘阁的那个臭女人。

吴庆山一咬牙,“好,听你的。”

他已经决定,如果明日天缘阁那边还没有消息的话,他就去找束穿云,就说他是主谋,无论如何要保住阿良。

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善恶到头终有报,第二日一早,他们等到的不是天缘阁的人,却是平江府衙门的捕快。

单家夫人沈氏出身书香门第,嫁到单家后,家道中落,自此便不得单家老爷欢心。

单夫人好不容易有孕,原以为这回终于可以母凭子贵,却不料单少爷长至三岁大时还不会说话,流言便多了起来,有说沈氏福薄的,有说单铭文命里带煞的,总之对单家母子充满了恶意。

单家老夫人嫌弃沈氏母子,遂让人把沈氏母子送到了乡下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自生自灭。

单铭文虽有些毛病,但孩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沈氏用心看护着单铭文,一直养到了十岁上下。

也不知怎的,单铭文有日突然生了场大病,据说好了后人便聪慧了许多。

而单老爷在生了一个女儿后,再没得过一子半女,可这偌大的家业总不能便宜了别人不是?

待单老爷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让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的儿子竟然变的正常了不说,而且还越来越聪明了。

这下单老爷喜不自禁,着急忙慌把人接了回来,这一回来才发觉,儿子确实变聪明了,可夫人却疯了。

疯就疯吧,单老爷并不在意,他见单铭文在书本上极有天赋,便请了先生来教单铭文,幻想着有着一日,他单家也能出个官老爷。

毕竟士农工商,做官的总是要高人一等的。

如此,十年过去,单铭文确实在学业上颇有建树,一年前考取了秀才功名,本该今年参加秋闱的,可单家老夫人却在几个月前过世了,因此向来孝顺的单铭文决意为老夫人守孝,便没参加今年的秋闱。

如今看来,单家老爷那酒色不离的性子竟还不如自己儿子对单老夫人有心。

李捕头昨日按照束穿云的吩咐,打听到单家这些事,带人去了单夫人当年住的地方,挖地三尺,竟被他们找到了一副骸骨。

着人验过后,发现这是一具幼童的骸骨,因年岁久远,已经验不出死因,可这已足以令人怀疑,单铭文的身份了。

因而,今日一早李捕头便直接带了人直奔单府,就如束穿云所说,单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即便是疯了,但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单夫人的一言一行里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的。

但李捕头到了单府,才发现单夫人不见了。

经过一番寻找,最后在单夫人居住的池塘里找到了单夫人和她的丫鬟。

这事便变的有些复杂了。

李捕头想到单铭文是重大嫌犯,便寻了理由把单铭文并着单老爷等一干单家主子带到了县衙的大牢里关了起来。

反正不管如何,有没有证据,先把人拘了再说,也省得他两头跑。

束穿云听李捕头说起这些,不禁有些咂舌,不过她倒也没觉得李捕头此举如何,毕竟在当今社会,凡是有可疑之人,哪个管你冤不冤枉,没对你直接上刑已是格外施恩了。

“束小姐,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做?”

李捕头抓了抓发顶,他的头快被挠秃了,这些日子就没个安生的,不是人死就是死人。

束穿云笑了笑,想说:你倒是歪打正着,单铭文这个发号施令的人进了大牢,恐怕没被抓的该蠢蠢欲动了。

想到此,她对李捕头道:“你已让人盯紧了秦家,只要秦勉之有异常,便可抓捕他,如今我们只等有人来救单铭文了…”

李捕头拱手回道:“好,对了,还有一事,仵作已经验过了,单夫人是落入水中溺死的,她的丫鬟也是。不过,有一点很让人奇怪。”

“有何奇怪?”

“单夫人怀中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即便她在水中时也不曾松开,我向单家的人打听过了,单夫人疯了好些年了,只要发起疯来便抱着枕头叫儿子。”

束穿云听了这话,垂下眼睫,想了片刻才道:“母子连心,怕是她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那她…”

“你想问为何她不告诉单老爷,又为何不揭发单铭文?”

“是。”

“个中缘由恐怕单夫人知,单铭文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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