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夜雨渐起

原本言笑晏晏的席面,此刻死一般寂静,针尖落地可闻。

偌大的厅堂,只能听见几人粗粝的喘息。

见扶苏一派气定神闲,分明是早已将一切纳入掌中。

几人心知此事再瞒不过。

待扶苏把剿灭山盗一事报上去,就算不以三人名义。

他们与此事也早就脱不了干系。

除了归顺扶苏,早已别无选择。

白辅与县尉交换了个眼色,当即离席绕过桌案,于正中跪地。

县丞也凔惶跟随,俯于二人身后。

白辅胡须抖动半响,才一咬牙,一闭眼,道:

“是……御史大人。”

“监御史李苌?”

“是。”

居然是他,扶苏略有惊诧。

这李苌和李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不仅是李氏旁系子弟,仰赖李斯在朝中的地位才坐上监御史的位子。

更是李斯在地方的势力之一。

李苌监察各郡县,其间为李斯联络过多少地方官员,扶苏略知一二。

但他万万没想到,李苌竟然胆大至此,敢在陈仓勾结山盗。

“可知为何?”

其实扶苏有所猜测,但还是想从这三人嘴里获取更多消息。

“具体原因,下官不知。”

“大约,也是为了钱粮罢。”

白辅踹踹道。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官知晓的时候,是五年前。”

五年前,那实际官盗勾结的时间只会比那时更早。

只不过五年前意外被陈仓县官知晓,不得已才出面胁迫。

加之白辅等人又是怕事的,自然就只得应承下来。

好一个李苌,好一个监御史。

怪不得此事久久无人上报,原来是监御史监守自盗。

监察地方者不说,远在咸阳都城的朝堂又能如何得知。

扶苏只觉得胸腔擂鼓,热浪滔天。

他只得用力捏紧酒樽,手背上青筋鼓起,可怜他已然气急。

李苌和李斯那般关系,此事,定然与那丞相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否则,弹劾他一事,就不会让李苌来领头。

官盗勾结之事,自古皆有。

一是为了囤积钱粮。

扶苏一直知晓李斯暗中敛财屯粮,不想他在地方用的是此等手段。

二则是为了铲除异己。

再厉害的心腹和暗卫,都容易留下痕迹。

只这山盗,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抢了哪家商贾,杀了哪个官员。

没人会怀疑到朝堂要员身上。

只要山盗不被官府剿灭,端是个万无一失的谋划。

扶苏久久未言,三人跪得腿酸脚麻。

尤其是年岁已高的白辅早已颤颤巍巍,只垂头不敢吭声。

扶苏待心绪平息稍许,才抬眼睨向诸人。

一派平静道:“起来吧。”

仿佛刚才翻涌的厉色未存在过。

“今日之事,若从县府泄露出去半句。”

“等待诸位大人的就不是功,而是大过了。”

扶苏语调一如往常,只眼里的冷意毫不掩饰。

“明白明白。”

“下官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几人连连点头,唯恐下一秒问责就降临到他们身上。

待三人离去,扶苏猝然起身,目光凛然。

“甘淄,着人盯着他们。”

“若有异动,立即扣下。”

“韩珉,立刻带兵甲前往县府大牢。”

“将三名盗首牢牢看住,他们可是关键人证,不得出现任何纰漏。”

“是,公子是打算?”

“呵!”

扶苏冷笑一声。

将手上的酒樽重重丢下,眼神翻涌着狠厉。

“李斯数次发难。”

“这回既然撞到我手上来,岂有不作为之理。”

扶苏回房时只听得草地里虫儿聒噪,扰得他心绪不宁。

丞相府,后园。

一片此起彼伏的昆虫长鸣中,李斯与李苌立于柳下池边。

今夜咸阳一丝月色也无,池面的粼粼波光映照出二人神色各异的脸。

李苌焦躁不安,攥紧垂下的枝条碾成烂泥。

李斯面目如常,映在池中的倒影。

被荡漾的水纹切割成一张有些扭曲的面孔。

“大人,那扶苏已然到了陈仓数天,却迟迟不走”

“下官担心,他会有所察觉。”

李斯盯着湖面碎开的影子,似是有些烦闷。

李苌零领头弹劾一事并未奏效。

反倒使扶苏更得始皇信任。

他还记得那天朝会上,始皇对此事一锤定音,不许任何人再置喙半句。

坐于高殿的陛下道:

“吾儿扶苏仁爱,又性情耿直。”

“银钱既出自百姓,归还百姓也理所应当。”

“苏儿在外辛苦为我大秦将士筹粮,诸卿身在朝堂,就勿多言。”

此话一出,始皇等于直接默许扶苏在外可酌情擅权。

这于李斯以及他吩咐下的地方官员而言,极为不利。

有了扶苏的先例,近来始皇也有交办胡亥一些小差事。

可这胡亥天资愚钝,李斯日理万机,也不可能事事尽然。

即使有赵高的帮衬,仍旧不得嬴政满意。

饶是胡亥惯会撒痴卖乖,也被疏远了许多。

在后宫,更是多流连于赵姬处。

陛下对这对母子的信任,已然超出任何王子后妃。

李斯对此大为头痛,偏生以他马首是瞻的章氏。

最近亦被人抓住把柄,捅到陛下跟前。

章氏是他在朝堂贵族一大助力之一。

刚折了个御史,若这个关头再出事,始皇气头上李斯也极有可能保不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今日李苌得到消息,扶苏在陈仓未筹得粮食,竟停留数天,还未离开。

陈仓有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扶苏此人最是敏锐,若真察觉到异常必然会一查到底。

山盗一事,表面是李苌,最得利者却是李斯。

若真让扶苏抓住证据,他在朝堂呼风唤雨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慌什么,不是还没消息么!”李斯心中烦闷,发泄斥道。

继而凝了凝神,又问。

“白辅那几人,信得过吗?”

李苌轻蔑道:“他们固然不堪大用,唯有一点,怕死,只想苟且偷生告老还乡。”

“只此一样,他们便不会主动与扶苏提起。”

池边起了风,似是要下雨了。

料峭寒风刮得李斯面色更冷。

“扶苏不过是个空头王子,手中无权。”

“你这个监御史,可是他们头顶悬挂的一把刀,想劈下便可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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