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物

盛时行放下一桩心事,顿时就觉得饿了,乐呵呵跟着自家娘亲一路往小花厅而去,那里早就备下丰盛家宴,为两个姑娘接风洗尘,盛家人好好款待了孙九娘一番。

因后续证据还没到,翌日盛时行二人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被萧氏夫人叫起来,又塞了一堆好吃的,就连“饭量一向大”的九娘也招架不住了,心心念念想出去溜食儿,盛时行也明白她是好奇京师繁华,就叫了一位行事周到的管家娘子,带她出去逛市集。

送走了欢欢喜喜的孙九娘,盛时行拉着自家弟弟来到绣楼书房坐定:

“昨日太乱,来不及问你,我交代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盛时杰看姐姐的茶盘里有蜜渍杏干,顿时食指大动,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嚼着:“姐你交代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全力以赴,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从两支钢鞭的铸造方式下手,多方寻访,终于顺藤摸瓜找到了铸造这支赝品的人。”盛时行闻言一扬眉:“果然是赝品,可赝品却……”

盛时杰点了点头,又挑了一块香糖果子:“是啊,赝品却打断了正品,那是因为铸造这个赝品的人,是当年与铸造正品的那位缮工大监周炼齐名,人称南周北齐的民间冶铸高手,齐镔朋。”他神秘兮兮地一笑:

“姐,你可知这段故事?”

“不知道。”盛时行嗔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别卖关子快说!”

“咳。”盛时杰神秘兮兮地:“那齐镔朋比周炼小十来岁,但当年却与之齐名,数十年前,太宗朝曾有过一场轰动京师的冶铸大家比拼,朝廷以缮工大监之职为奖赏,广罗天下人才,那场比拼齐老也去了,但与周炼一时瑜亮的他,却在那次输给周大监,从此南周名满天下,北齐却不愿屈于人下,数次婉拒工部相邀,一直生活在民间,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

他本就好口才,这一番说下来像是在说话本子,盛时行认真听着,却见自家弟弟的手又伸向了盘子里的蜜樱桃,终于忍不住抬手打了上去:

“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老顺我吃的?这都是我给九娘留的,快给你吃完了!不是说男的都不爱吃甜吗,怎么你这么奇怪……”

盛时杰完全不把自家阿姐的嗔怪当回事,缩回手去的时候还是把那颗樱桃“顺”到了嘴里,坏笑了一下:

“姐,我可是从小就跟你抢糖吃的,谁说我不爱吃甜了,或者……是哪个男的不爱吃甜啊,你给我说说?”

盛时行被他问得脸颊一红,绷着推了推盘子:“住口,我就随便一说,要吃就吃,赶快说正事。”

盛时杰也怕逗急了她,嘿然点点头:“虽然我已经查明此事就是他所为,但他却始终不肯承认,我感觉他是有什么顾虑,未必是怕死……但时间仓促,一时也问不出来,好在我多了个心眼,禀告了爹爹派人盯着他暂住之地,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周遭击退数拨不明杀手的窥伺试探,不过这段时间渐渐没人来了……”

盛时行垂眸想了想:“或许是背后之人看齐师这么久都没说,觉得咱们会放弃了,或者就是担心被擒住……不过,即使是疑点也该上报太子殿下,你难道没去吗?

盛时杰赶快摆摆手:“那怎么可能,我发现疑点,特别是齐师被追杀之事,马上就请爹爹上报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因此多方运作,令钦天监推迟了今年秋决的时间,爹爹说,这种事殿下也不敢自专,应该是圣人默许才……”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拖到你带回其他证据,太子殿下也叮嘱齐师年纪大了,又身怀重要证言,如果有个好歹反而不利,不可动刑,我们就只是把他保护在一处院子里,谁知前几日钦天监突然报上什么‘斗南凶星祸世’这种根本没听过的星象,并且直陈不可再推迟秋决的时间,引得朝臣群起而谏,才不得不突然定下秋决的时间。”

盛时行闻言转过数个念头,不知道刚刚太子当着自己是不方便说,还是忘了这一宗,不过也只能暂时按下,对自家弟弟一笑道:

“无论如何,此番多亏你聪慧周详。”她拍了拍盛时杰的肩膀,忽又想到什么:“你说南周北齐,齐师是哪里人?”“冀州人。”盛时杰说完这句,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

“你猜我怎么在京城找到他的?”

盛时行笑着一拍他脑门:“你自己刚说了,他在逃命。”

盛时杰嘿然,又见自家姐姐沉肃了面色:“此番你的功劳,不只是找到了证物真假这一宗,但此事你需三缄其口,从今开始好好闭门读书,不要再沾染此事了。”

盛时杰忽然明白了什么,赶快仔细应了,又小心翼翼问道:“姐,你也查出什么了吗?”

盛时行点点头:“我在雍州找到的证据,也有和你这宗可以互相佐证的,或许不能作为案情全部揭破,但我必须报给殿下知晓。”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是知情人,会不会……”盛时杰有些担心自家姐姐,盛时行却笑着拍拍他肩膀:

“既然要求正大光明,便坦诚到底,我办此案没有任何隐瞒太子殿下的事,想来以他的英明,即使我按下不报,他也能知晓,人人都说我是太子的人,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太子殿下是一心为了大梁社稷,不然他就是端居东宫什么都不管,还能有人动摇他的储君之位?如今陛下龙体微恙,诸事信任托付太子,效忠储君就是效忠陛下。而殿下也明白我的心思,你所担心的,不会发生。”

盛时杰似乎懂了,垂眸咬了咬牙:“姐,我明白了,我回去将此事线索梳理好交给你便不再过问,闭门刻苦读书,你放心,我来年春闱必定高中,让姐你更有底气去实现自己的正大光明。”

盛时行看着自家弟弟忽然坚毅起来的目光,一时温暖也欣慰,却是笑着捏了捏他脸颊:“怎么你还激动起来了。”

盛时杰哀嚎着自己都二十一了还被当小狗捏,盛时行嗔了他一眼又道:“明日我要去会会这位齐师,你在对他说到钢鞭一事的时候,他有没有问起过什么?”

盛时杰摇了摇头,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没有问过什么,只是一直说要看看两支钢鞭,但我未敢让他动,怕他是想湮灭证据。”

“嗯。”盛时行点了点头:“那你有没有对他说过,刘都统的金节钢鞭被他的赝品打断了这件事?”

“没有,我觉得没必要提。”

“好。”盛时行点了点头:“将钢鞭交给我吧。”

翌日盛时行又将自家弟弟整理的线索记录仔细看了一遍,再通过爹爹的关系拜访了工部的几位年长官员,细致了解了当年那一场冶铸比试,才带着两柄包好的钢鞭前往齐镔朋暂居之地。

一进屋就看到老铸匠坐在台案后,捏着小锤錾子给一柄未开刃的短剑錾花。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却什么都没说,目光如朽木死灰般毫无光彩。

盛时行也不着急,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看他在方寸钢铁间描绘出双鹤飞腾的图样,心中一时赞叹。

许久,齐镔朋撂下工具,撩起眼皮看了看她:“老夫说过不收徒了,更不收女子,丫头回去吧。”

盛时行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半步:“小女子愚钝,自忖没有这般天赋,我不是来学艺的,只是想向齐师请教一些事。”

齐镔朋抬头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你与前几日那位小郎君是一家人。”

“对,舍弟一向顽劣,还望齐师不怪。”

齐镔朋点点头,指着旁边的木凳:“不愧是一家人,都这么客气,坐吧。”

盛时行抬手谢过笑着坐下,齐镔朋又道:“老夫也是倚老卖老,其实你们都是大家子弟,我明白,但你们想问的那件事,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盛时行微微颔首:“齐师不想说,晚辈也明白,上溯数十年前的一败到今日依然无法释怀,这种耻辱比性命更重。”她语声柔柔,出口的话却如锋利刀刃划过,齐镔朋猛地抬头逼视着她:“你弟弟可没敢对老夫这么说话。”

盛时行却毫无惧色:“因为他只是奉我命来问齐师一些事,但我不同,我是主审此案的官员,而齐师,是铸造伪证,为虎作伥的帮凶。”

齐镔朋闻言脸涨的通红,冷笑一声:“小丫头说什么,我老头子听不懂,你若有明证,将我拘了杀了便是。”

盛时行笑着摇摇头:“若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拘杀,还会如此善待于你吗?这些日子外面的动静你老也不是听不到,什么人打算杀你,又是什么人在保你,你很清楚。”

她说完这句,齐镔朋脸上现出些赧色,却还是一言不发,盛时行又道:“昨日听了舍弟述说齐师之事,晚辈便在想,齐师已是名满天下,亦非畏死之人,既然无意中成了别人的帮凶,为何被揭破依然不愿承认。”她看着齐镔朋的眼睛,满意地看出了一丝动摇躲闪,遂笑叹:

“不过今日见到你老,晚辈想明白了,齐师并不想为那些人效忠,甚至你老都不清楚他们是谁,不过是被诱惑诓骗了,你也不是为了保住性命才死不开口,你只是希望你仿造的金节钢鞭能够被当做真的传世,供奉,为后人敬仰,从而盖过已逝的周师,是吗?”

齐镔朋闻言双目放出毫光:“你!……”

“我猜中了。”盛时行笑着将怀中一直抱着的包裹放在了桌上,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柄金节钢鞭:

“其实你已经赢了,你仿制的金节钢鞭,打断了当年周师铸造的那柄。”

听她这么说,又亲眼看到两只钢鞭,齐镔朋一时巨震,抬手拿起被拦腰打断的那根,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沉了面色看着盛时行。

盛时行亦收起笑容:“齐师以铸造出名刀神剑,传世兵器为毕生所愿,那么晚辈有句话想问问齐师,神兵之神,神在何处?”

齐镔朋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垂眸默然,盛时行则轻轻抚上被折断的金节钢鞭:“此鞭,不过是周师众多传世名作中的一支,听说因为铸造的时间偏早,也不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但时至今日人人提起周师,都绕不开威震北疆的金节钢鞭,因为它的第一个主人武威侯,曾以其击杀斡喇前任大汗,它的第二个主人长宁侯,曾带着它收复了云东七州。”

齐镔朋听懂了她的意思,放在桌上的手也紧紧攥起了拳,只听盛时行又道:

“但如今就因为齐师的争强好胜,一代神兵折损,名将锒铛入狱,你所铸造的钢鞭再强,也只是凶器罢了,如何能与周师的相比?!”

“你!”齐镔朋终于憋不住了:“你要治我的罪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作品!”

盛时行冷冷一笑:“神兵不过死物,决定其荣辱的始终是人,齐师为一死物,一段执念,不惜助纣为虐构陷忠良,哪怕你的这支钢鞭以假乱真被供到光勋阁内了,又能如何?它始终永远比不上曾叱咤风云于北域,令斡喇敌兵闻风丧胆的另一支。”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哪怕它断了。”

听完她的话,齐镔朋仿佛被夺去大半魂魄,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无力,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一般:“草民知罪,草民虽然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来路,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拿此物构陷长宁侯,但老夫的确被他们巧言蛊惑,按他们提供的陶模和图绘,造了假的金节钢鞭。”

看着他满是沟壑的黝黑脸庞,盛时行微微一叹:“多谢齐师开诚布公,所谓不知者不罪,既然你已有悔意,那么此事就不是毫无转圜。”

齐镔朋猛地抬头看着盛时行,眼里生起一丝光亮:“此事……还有转圜?”

盛时行点了点头:“晚辈知道,齐师对自己技艺的在乎胜过性命,若你老答应晚辈两件事,我不但能保你性命和戴罪立功的机会,还能想办法,让你的兵刃真正传世,成为跟那支金节钢鞭一样的镇国神兵。”

齐镔朋闻言初似不信,继而老泪纵横,起身就要给盛时行下跪,吓得她赶快上前扶住,齐镔朋颤巍巍道:“上官,草民知罪了,无论何事,但请吩咐!”

盛时行扶着他坐下,安抚一笑:“齐师不必着急,这第一件,就是请你将被骗制造假的金节钢鞭一事,于来日公堂上知无不言,而晚辈也会为你求得朝廷宽宥。”

齐镔朋赶快点了点头,又问她第二件,盛时行却卖了个关子:“第二件事不急,对齐师来说也不难,你老到时候就知道了。”

齐镔朋赶快应了,盛时行又叮嘱他如有所需就跟周围守着的人打招呼,自己多多保重,不要太过自责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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