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一世界完

庄忱做好一块巧克力金牌。

他用小刷子扫净碎末,拿起来问系统“像不像”

“像”系统和参考图反复对照,“宿主,这里可以再加一颗榛仁。”

他们现在正在瑞士因为被剥离出的世界支线,因为温絮白写给冒牌货的那封信,他们得知了温絮白最后藏着的愿望。

瑞士,马特洪峰山脚,采尔马特小镇。

笔记本已经回收完成,剧情显示,温絮白最后的那部分遗物在这里。

当他们带走这些东西,支线二的进度就会走到100。到那个时候,他们会正式离开这个世界。

庄忱倒不太急着做这件事因为国内和冬天的瑞士有足足七个小时的时差。

考虑到时差原因,他们的厉鬼特效在异国他乡,也跟着从“月落日出之间”,对应调整到了七个小时前的傍晚。

虽然离谱,但是科学

于是,每个太阳将落的傍晚,温絮白的鬼魂得以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庄忱用这几天的时间,和系统把附近都飘了一遍,去看了利菲尔湖里山峦的倒影,也看了马特洪峰的冰川里燃烧的夕阳。

现在,他们来到这家巧克力店,坐在店里的游客体验手作区,试着做一块巧克力金牌。

“宿主,宁阳初的比赛结果不错。”系统一边帮忙举着图纸,一边给庄忱转播,“虽然还没完全恢复状态不过拿了第二名。”

这里正在举行游泳锦标赛,他们就是跟着宁阳初来的瑞士。

宁大摩托第一次复出参赛,完全没有信心和把握,翻来覆去辗转三个晚上,鬼鬼祟祟借走了温絮白的摩托车尾箱。

正好不知道鬼要怎么买机票的庄忱,也就从善如流,带着系统一起叠得整整齐齐,躺在尾箱里蹭了趟顺风机。

“不错。”庄忱点了点头,把巧克力沫沫扫进小盒子里,跟系统一人一半,“金牌和装备有下落吗”

他们来寻回的最后一部分遗物,就是温絮白少年时亲手卖掉的装备和金牌。

十余年过去,装备估计已经磨损消耗、差不多无法使用了,但金牌至少应当还在。

只要还在,就该被找回去。

“已经找到了。”系统立刻翻出另一份报告,“不过情况有些意外。”

要找到这部分遗物,难度其实不算太高毕竟至少有三方人马都同时在找。

除了系统,还有宁阳初,还有那个从他们剥离出的独立世界支线折返回来的“冒牌货”。

现在,冒牌货已经卖掉了裴氏,毁掉了束缚温絮白的婚约和墓碑,正在处理那些分割撕裂温絮白、肆无忌惮揣测诋毁的流言蜚语。

这些都算不上意外,只不过是事情到这里,必然会有的结果。

真正叫系统也有些没料到的,是这些遗物现在的位置。

“宿主,它们在马特洪峰的山谷间,一个

没名字的湖底。”系统说,这些金牌和装备,被转手买了几次heihei最后的买家把它扔进这片湖。”

甚至不是景色最优美、视角最好,能纵览马特洪峰全貌的利菲尔湖。

那只是个夹缝间的无名冰湖,被高耸的峡谷藏着,只在太阳升落的短暂间隙里,能射到一线阳光。

庄忱放下手里的巧克力金牌,也放下刚压平的金箔纸。

“是谁干的”庄忱问。

是个他们一直都知道存在,但因为从未出现,所以始终都没被特地留意过的人。

系统回答“温煦泽。”

温絮白唯一的那个弟弟。

温家的子弟,要么去抢那个家主的位置,要么自立门户开枝散叶。温煦钧是前者,温煦泽是后者温煦泽出走国外、白手起家,公司就在瑞士。

是做旅游方面生意的公司,依托于瑞士美丽的景色,公司发展得不错。

“半年前,他从一个攀岩爱好者手里,辗转收到了我们要找的金牌和装备。”系统说,“三个月前,他把它们扔进了那片湖。”

三个月前,正好是温絮白的死亡被确认,对外发出讣告的时候。

“因为它们没用了。”系统说,“温煦泽原本是想用它们胁迫温絮白,和温絮白谈判,让温絮白来公司帮忙。”

系统把前情整理出来,给庄忱看“一个拿过金牌的攀岩运动员对旅游公司来说很值钱。”

尤其卖点就是纵贯瑞士东南的阿尔卑斯山脉,任何定制的旅行线路都绕不过“登山”的旅游公司。

攀岩运动员不难找,拿过金牌、现在又很清闲的,就要稍微少些。

至于拿过金牌、现在很清闲、适合从事旅游业,又因为身体太差,很好控制的攀岩运动员,就很稀缺了。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随时可能跟客户和旅游中介联手,撬走公司原本客源的攀岩运动员温絮白的确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温煦泽挑中了他,于是从半年前开始布局,花了不少钱,搜集能用来胁迫温絮白点头同意的东西。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准备好,准备回国找温絮白谈判时,温煦泽得到了温絮白的死讯。

半年的精力和投入就这么打了水漂,也难怪温煦泽会气急败坏,把这些东西全扔进不见光的冰湖。

“宁阳初也打听到了这件事他去翻温絮白少年时的比赛记录,知道了温絮白拿过金牌,到处想找到它们。”

系统说“他在找温煦泽吵架,但温煦泽不见他宁阳初正在联络专业的打捞公司。”

这是第一件意外。

还有第二件,是来自国内。

系统又换了份报告“冒牌货在往这边赶,是今晚的飞机。”

冒牌货会过来,是因为那个亲手毁了温絮白的凶手,终于把半截支线一彻底弄崩了。

在这之前,裴陌其实就已经连续几天没什

么动静。

分割裴氏然后卖掉也好,推倒砸碎那块寒酸的墓碑、重新开启墓地,取走温絮白的骨灰也好。

一刀刀的凌迟下来,那个蜷缩在意识角落的服刑者,也不过只是痉挛两下、半死不活地动一动。

要是没有意外,或许在未来的某天,这半截支线一自行消散解体,一切也就自然有了终局。

但半死不活的凶手本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些并不是结束。

这依然不是结束。

“他还有件没料到的事。”系统说。

卖公司、迁坟、公示财产、替温絮白正名heihei这些他都有了预料,知道是报复,知道自己会被报复。”

“知道了会被报复,也就有了心理准备,再痛苦再煎熬,也总有一个上限。”

“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料到”

系统“他没想到,冒牌货根本不是他的子人格。”

庄忱并不意外。

他把那块巧克力金牌用金箔纸包好,装进纸袋“是什么”

“暂时还不能肯定。”系统翻了翻总部的猜测,“可能是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的独立冗余数据”

庄忱给巧克力称重,把系统放进巧克力碎里摇摇摇,一起放上去称“人话呢”

“孤魂野鬼”系统尽力想了半天,“这个世界的人看来,大概就是这样宿主。”

但本质上,应该还是因为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了大量没有及时删除的、足以组成完整意识的冗余数据。

冒牌货的数据完整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孱弱的、虚妄的子人格。

那是一组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数据。

这件事最终摧垮了裴陌。

裴陌一直都以为,所谓“冒牌货”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对“假如能被温絮白好好教导”的推演和臆想。

虽然讽刺但这种认知,或许的确能让他多少以为,自己还有些救起码他能臆想出这样一个影子,一个知道怎么对温絮白好的影子。起码他能在幻觉里赎罪,惩罚自己,重新拯救温絮白。

“可真的是这样吗”

系统念出关键问题“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卑劣的、谎话连篇的、从未承担过任何责任的懦弱凶手真的能臆想出这些

温絮白十二岁的时候,裴陌不敢承认对裴家的畏惧,于是把最尖锐、最狠毒的恶意,全倾泻针对向温絮白。

温絮白十九岁的时候,裴陌不敢选择温絮白的大学那明明是个离温家、裴家势力都足够远、远到下了狠心就能跑的地方。

温絮白二十二岁,裴陌不敢承认自己的野心,不敢承认是自己想要股份,不敢承认是自己想把温絮白绑在身边。

那之后温絮白成了他的配偶,婚约完成,裴家不再限制他们。

裴陌明明就有无数次机会

,和温絮白重新开始。

只要上个楼就行了,只要去问问温絮白难不难受、要不要喝一点温水要不要出门透透风就行了。

这些事真困难到能要人的命哪怕稍微做一做,就得蹬腿一命呜呼了吗

“裴陌不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自卑。”系统说,“他知道自己多卑劣、多懦弱、多拖累温絮白所以他要温絮白向他低头。”

系统说“他不敢审视自己,所以鞭笞温絮白。”

做出这种事的,是扭曲自卑到极点,自欺欺人到极点,完全没救的灵魂。

这种灵魂,就算榨干它、剁碎它,把它扔进地狱的红莲业火里熔成汁再重炼也搜刮不出半个敢带着温絮白逃跑的子人格。

裴陌从来都没有什么子人格,他只不过是了些记忆,给了个引子,了一场幻觉而已。

在幻觉中,“冒牌货”做的任何一个选择,裴陌都根本做不出。

想都想不出这就像做高数题,看了答案解析,仿佛明了、仿佛悟透,再换一道新题,依旧头绪全无。

裴陌根本就学不会、想不到,要怎么好好对待温絮白。

有孤魂野鬼,潜入这场幻觉深处,冒名顶替、暗度陈仓。

偷走了温絮白。

最为讽刺的是,发现这一点的,甚至是那个温煦钧。

裴氏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温家不能不过问。

迁坟的当天,温煦钧来找裴陌,想带裴陌去个地方。

“道观”最近名声很好的“新裴总”很冷静,坐在办公桌后,“温总不是不迷信么”

“原本不。”温煦钧说,“但现在由不得我我不信你有什么人格分裂。”

这段时间,裴陌的行事风格彻底变更,同过去迥然不同,做的事也一件比一件出格。

尤其是最近,这个人居然又去搞什么财产公示,大张旗鼓地证明温絮白的收入状况。

温絮白的事被翻腾起来一次,就牵扯温家的股价一次,温煦钧坐镇温家,被这种无妄之灾烦得不胜其扰。

“如果你真是裴陌。”温煦钧说,“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格心理学范畴我不了解。”

温煦钧不关注这些,但他很清楚裴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你真是裴陌,你就不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你会把全部精力和时间,用来不择手段地救裴氏,当个输红眼的赌徒。”

温煦钧说“因为这是温絮白留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是裴陌的底层行动逻辑,不论什么人格都一样,和裴家的所有人一样。裴陌的秉性是掠夺、是搜刮,是看上的就要抢过来,死死攥在手里。

如果是裴陌决定赎罪,就会疯狂地、倒行逆施地保住裴氏,哪怕搭上所有人陪葬,也会疯到输光最后一张底牌,再不剩任何筹码为止。

这也是温煦钧本来的计划他原本打算冷眼旁

观这一桩闹剧,等到适合时出手,以最低价收购裴氏的这幢大楼的。

这幢大楼的确设计得不错,细节处的人文关怀,很适合用来给宣传部门做文章,来塑造企业形象。

那个温絮白原来也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你不是裴陌,我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答案。”

“裴陌无法做出、甚至根本无法理解,你现在的一切举动和决定。”

“裴陌做不到你正在做的事,他没这个能力。”

温煦钧说“所以,在你迁坟之前,先和我去道观,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件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听见了某种极细微的碎裂声。

伴随碎裂声的是抵死挣扎,那是种比这些天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更疯狂的挣扎如果不是冒牌货把手放在桌下,现在这两只手可能掐在温煦钧的喉咙上。

有人被这些话刺激得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嘶吼咆哮着,狂怒着要温煦钧闭嘴。

这种徒劳的挣扎,随着碎裂的加剧,变成毫无意义的闹剧。

温煦钧浑然不知这些变化。

他只是低着头,看向正坐在办公桌后,这个分明被冒名顶替了的“裴陌”。

“这件事,很重要”被他盯着的人问,“为什么重要”

温煦钧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个。

因为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温煦钧给不出答案,只是无声蹙了下眉。

为了计划不被打乱,能让他顺利收购裴氏的大楼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够有说服力。

收购大楼的确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但就算做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不至于让温家的家主也开始被拐得神神叨叨、打听最有效的驱邪道观,亲自来裴氏找人。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温家主不想让我迁坟,是不是”那人撑了下桌沿,站起身,“我是一定会带他走的。”

温煦钧想不明白,匪夷所思盯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迁温絮白的坟,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这个冒名顶替了身份的“裴陌”,真要把墓挖开、把碑砸碎,把温絮白的骨灰带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又怎么样

他和温絮白并不熟,连那场葬礼也没有亲自参加。

况且那个温絮白,也不可能会愿意看见,死后的骨灰居然被放回温家。

温煦钧就算再不了解这个弟弟,也很清楚这一点“迁坟的事和我无关,我不做干涉。”

已经起身去拿外套的那个“裴陌”,听到这句话,就仿佛得了什么最后的确认,点了点头。

“温家还有他的遗物吗”这人甚至还问温煦钧,“如果有的话,我可不可以买走”

温煦钧蹙着眉摇头。

温家早就没有任何和温絮白有关的痕迹了。

温絮白离开前做的

那几件事,彻底激怒了温经义毕竟没有哪个家族子弟被放逐前,会一丝不苟地把家主揍一顿,再拆了家里的训诫室。

所以,温絮白一走,温经义就狂怒着抹去了这个逆子留下的全部痕迹,连温煦钧和温煦泽也受牵连,不得不搬出去住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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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间训诫室一直是用来惩罚继承人的,温家只有一个继承人而“揍温经义这个老王八蛋一顿”,是温煦泽念幼儿园时,刻在书桌内膛里的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受了无妄之灾。

温经义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温絮白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为了他们。

这个冒名顶替的“裴陌”,全部重心都在温絮白,或许未必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为免对方将来又开始折腾、找温家质疑纠缠,温煦钧提前解释清了这件事。

那人认真听完,看起来是相信了这些始末“我知道了。”

温煦钧点了下头,也去拿衣服。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多管这件事,裴陌也好,什么孤魂野鬼也好,是什么都无所谓。

还不如放任这人一口气折腾完以后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温先生。”

这个孤魂野鬼和他一起走,因为思索时的神色专注、举止安静,几乎显出些被温絮白教养过的影子。

温煦钧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秒“什么”

“搬出去住。”孤魂野鬼问,“是什么很坏的事吗”

温煦钧有些错愕,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答。

孤魂野鬼看起来也并没真想要答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办公室,赶去迁那一方冷清低矮的坟。

是吗

或许没人真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温煦钧通过这一年,积攒力量暗中布线,才会在后来一朝反制,把那老东西送去精神病院。

温煦泽在这一年里出走,还卷走了温絮白当初落在他房间里,忘记带走的那些比赛奖金。

因为这件事没什么必要提,所以温煦钧也一直没有特地告诉温煦泽温絮白不是忘了带走这些钱。

温絮白本来就把它们放在那。

因为小学的时候,温煦泽想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植物园春游,但温家家教极严、子弟从没有零用钱花销,没能成行。

那次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又被温经义亲手揍了一顿,连伤带吓,直接病了一个多月。

从那以后,温絮白就把自己比赛挣来的钱,分出一半,放在温煦泽的抽屉里。

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居心。

只不过是因为那是弟弟。

温家的子弟,在成长过程中就会被敲去软弱、敲去妨碍做事的多余感情,敲去人性。

温煦泽大概也已经不记得,枕头下的水果糖、小零食,狗尾草编的兔子和狗,梦寐以求的漫画和游戏机,还有那张差点让他被父亲

打死的植物园门票在那个一个多月养病的时间里,曾经让他有多高兴。

因为,在温絮白生了病、被温家当做棋子扔出去,背着书包和行李箱慢慢走远的时候,温煦泽已经长大。

温絮白的弟弟,已经被教得和他父兄一样,只嫌这些东西全无价值、玩物丧志,叫家里的保姆全拿出去丢掉了。

庄忱和系统一起离开那家巧克力店。

刚一推开门,刺骨寒流就呼啸着卷雪扑面,几乎能听见风在呜咽。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很阴沉,到了傍晚,这种阴沉再度加剧,抬头就是沉甸甸压下来的暗色云层。

天气预报说会下暴风雪。

这场暴风雪来势汹汹,大概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宿主。”系统忽然出声,“有一个问题。”

这场暴风雪,会带来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今夜的气温会骤降十几度,冰湖一律都会上冻,上面再压上厚厚的雪层,就这样持续一个冬天。

而温煦泽扔到湖里那些装备和金牌并没有任何防护。

那是些已经很老旧的装备,和只刷了一层薄薄金粉的金牌。

这些物品在水底,能坚持不被侵蚀毁去的时间,恐怕也不会比三个月更多了。

这一场雪封住的湖,会让它们锈蚀、分解、消失。

专业的打捞人员,也在对宁阳初说同样的话。

“来不及了。”

负责人的态度很坚决,拒绝在这种天气冒险下湖“况且,您的恩人遗失的物品,在这种环境,也未必能保存这么久。”

或许它们早就锈蚀得不成样子,在湖底暗流的扰动下,变得和礁石没什么区别。

或许就算勉强打捞上来,一见光和空气,剩下的残骸就会迅速凋朽。

这种情况下,固执和冒险没有意义。

宁阳初死死咬着牙,脸色连冻带怒沉得铁青,盯着已经结了层薄冰的湖。

而被他在公司门口拦下,揪着衣领、不由分说扯过来的温煦泽,有张和温絮白完全不同的脸,鼻梁上还有道疤。

这道疤是被温经义用皮带抽出来的,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大概要被抽烂整张脸。

温煦泽嚼着块橘子硬糖,用舌头顶着,让它在牙齿间翻滚“你非要捞这个干嘛”

“有什么好捞的”温煦泽说,“旧货市场上,这种东西多的是。”

宁阳初盯着这个混账,胸口起伏“你二哥的东西,也多的是”

温煦泽的脸色就迅速阴沉下来,挥开宁阳初的手。

“我只有大哥。”温煦泽说,“废物不配做温家人,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宁阳初扑上来,重重按在地上。

温煦泽吃痛,怒气上涌“你撒的什么野滚开”

“你这种反应速度,躲开你爸

的皮带”宁阳初这几天都在堵他,听了不少故事,一只手就把他制得动弹不得,“我都躲不开你说谁是废物”

运动员的反应神经一定优秀,哪怕游泳用不着太强的动态视力和瞬时反应,也依然要全神贯注听那一声发令枪。

宁阳初天生就有这个天赋。

可即使是这样,上小学的宁阳初,也躲不开那个喝得烂醉、拿皮带往死里抽他的烂人。

“没有人拉你,难道你能躲开”宁阳初根本不信,寒声追问,“你管谁叫废物是谁拉的你”

温煦泽瞳孔收缩,鼻梁皱了下,恶狠狠盯住他。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身边的人连忙上来拉人,宁阳初却依然把温煦泽重重往地上掼。

“谁拉的你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不敢承认是不是”宁阳初厉声吼,“你把他的东西往湖里扔你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你想见他,又怕他不理你,所以弄了这些东西哄他回心转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高高兴兴准备回国,想把他接来瑞士你不敢承认对吧所以你咬死了是商业谈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他合适,就一直磨蹭,拖了半年。”

宁阳初大口喘着粗气“结果他死了你想不通他怎么敢死,你气坏了,你看见这些东西就烦”

这次恼羞成怒的变成了温煦泽,他扑上去,一拳重重砸在宁阳初脸上。

宁阳初被砸得偏过脸,吐了口血沫,盯着被薄冰盖住的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大言惭惭地说别人。

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替温絮白说这些了。

还有没有什么没犯过罪、没当过凶手和帮凶的人,能替温絮白告诉温煦泽这些东西真的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

它们是十二岁的温絮白亲手埋葬的梦。

这场梦曾经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只差一点点,温絮白就能来瑞士比赛,亲手攀爬这座山了。

和他们这种凑活乱七八糟活着的人不一样那个温絮白,决定了什么事就全力以赴,做什么都认真、都执著,都把生命里的每一分力气用上。

宁阳初不敢想这样的温絮白,在十二岁那年会有多难过。

放弃梦想有多难过,亲手卖掉金牌有多难过,这不亚于把胸膛剖开,把心脏摘出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可能被找回来的就算已经来不及交给温絮白,也可以永远买下一家山脚下的客栈,把它们就挂在墙上。

用玻璃罩严严实实罩上,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每当有背包客来,就给他们介绍。

介绍这些金牌曾经属于一个多厉害的好人。

让这些攀岩装备,再也不用憋屈在小箱子里,就堂堂正正挂在窗户对面的墙上。

让它们对着马特洪峰,代表一个差一点就来造访它的好人,每天都骄傲地致意,问候阳光和雪山。

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宁阳初几乎失了全部力气。

他就这么摔坐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扯住一言不发、脸色冰冷的温煦泽。

他的嗓子沙哑,低声说“求你了”

温煦泽反倒在这时打了个颤,倏地盯住他。

heihei你还有办法吗”

宁阳初低着头说“这真的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冒犯你。”

“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没办法了,我很想这么跳下去”

宁阳初是真的很想就这么跳下去。

可这里没有浮潜的装备,就算有,附近盯着他的打捞队也不会也允许他这么做。

“我做不到,水太冷了。”宁阳初低声说,“我捞不上来”

他因为绝望而失魂落魄,所以也并没留意到,他每说一句,温煦泽的脸色就铁青一分。

不是运动员的人有一部分,尤其是被敲去感情、视共情为耻辱的一部分人,是无法很快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的。

进入叛逆期的温煦泽,彻底接受了那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开始不再把温絮白当回事,开始听进去温经义的话。

等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等远走的温煦泽在某个深夜,悚然惊醒,想明白温絮白比赛挣来的钱为什么会放在他那,已经晚了。

很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温煦泽没能从父兄那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只会勒索、谈判、威胁和交易。

他只是想用这些东西勒索温絮白,让温絮白来瑞士。

不就是爬山么

他现在已经有了个旅游公司,有什么难的呢

温煦泽不知道,这些东西对运动员这么重要,因为在他小时候,乱玩乱扔这些东西温絮白从不对他生气。

二哥从不对他生气。

温絮白只大他一岁,却比他稳重很多。

被弟弟闹着要抱,温絮白就放下手中的训练视频来抱他,从口袋里变出不同味道的水果糖。

看着失魂落魄的宁阳初,温煦泽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掏手机,不停翻找这些天来看过、存过,却从没联系过的打捞公司。

他不知道该联系哪个,天越来越阴,风雪开始变大,越来越不适合再下湖打捞。

温煦泽不停翻手机,他被绊了下,失去平衡险些摔倒,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

温煦泽抬头,错愕怔住。

他费解地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温煦泽张了张嘴,低声问“大哥你来干什么”

“不知道。”温煦钧蹙了蹙眉,推了下这个站没站相的弟弟,叫他自己站稳。

这趟瑞士之行根本毫无意义,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必要特地来这里看一眼温煦泽。

温家没有亲缘可言,他和温煦泽倒没有同温

絮白那么疏远,偶尔也会有些联络,但犯不上特地见面。

又或许。

温煦钧抬头,看阴沉滚云下高耸的三角锥峰面,难得有些烦躁地承认。

又或许,他并不是来看温煦泽,只不过是来看看这座山。

近来的事太多太杂,搅得人心绪跟着不宁,温煦钧还以为那个孤魂野鬼,会把温絮白的骨灰带来这座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尽快离开,暴风雪已经初现端倪,很快就要吞噬整个山谷。

他们再不走,就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我听说你们闹的事了。”温煦钧沉声说,“丢人,跟我回去。”

宁阳初是个外人,温煦钧责骂不了,可温煦泽居然也丢人丢到瑞士,跟一个外人在这里像混混一样厮打。

温煦钧不准他在这里丢人,扯着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转身就要朝山谷外走。

温煦泽的脚钉在地上“我不回去,我”

“没有公司会接,我都联络过了。”温煦钧的语气愈严厉,“不准在这犯浑你难道觉得他真会在意”

温煦泽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咬了牙抬头。

“他那种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温煦钧说,“他就是这种脾气。就算他还活着、本人就在这,也会说算了。”

真要论起来,温絮白才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冷静、最现实的。

现实到从不逾矩、从不意气行事,冷静到当木已成舟,就把一切吞下去。

这种仿佛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忍耐的脾气,会在无形中吸引伤害,这大概也是温絮白的真正死因。

温煦钧拎住这个弟弟,示意停在原地的打捞队也带宁阳初走,走出几步,温煦泽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剧烈挣扎起来。

“别胡闹了”温煦钧的耐心告罄,厉声呵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二哥不会在意,他根本”

温煦钧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被他扯着的温煦泽实在太反常。

温煦泽盯着湖对面,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

“二哥。”温煦泽低声说,“二哥,二哥不能下去。”

他几乎是拼了命推开温煦钧,冲去湖边,朝雪雾弥漫的对岸嘶声喊“别下去二哥,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买新装备我叫人给你一比一仿制金牌好不好用纯金的你别”

风雪呛住他的喉咙,温煦泽发不出声音,双目赤红,急得青筋暴起。

温煦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大步走过去。

他想要斥责这个弟弟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可当视线落在冰湖对岸的风雪尽处,瞳孔却也极错愕地一颤。

是错觉吗

还是这世上,生死轮回,真有鬼魂。

庄忱做好了那块巧克力金牌。

他在金牌的金箔纸外,又额外加了条绶带

,看上去就和本来的样子更像。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小棉被,被风雪刮得乱飞,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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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忱就低头问温絮白的设定“真要跳下去吗”

系统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它其实一直想问虽然一直都忘了,但系统其实很想知道“宿主,温絮白的数据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色、一段数据,一个只能经受一切的设定。

温絮白是从什么时候活过来

庄忱盘膝坐下来,琢磨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应该是骑大摩托的时候。”

系统有点惊讶。

它想过很多种可能可能是葬礼上,可能是某次伤心欲绝的怀念,可能是某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可它没想过,居然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答案。

“就是这么简单。”庄忱说,“我骑摩托,有些人在偷偷高兴。”

很微弱的、有一点新奇的,纯粹明净的高兴。

好像因为觉得这样实在很帅了,还忍不住看后视镜,然后有什么细微的雀跃活过来。

所以,庄忱并不认为,要捞这些对温絮白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有必要再等上三个月。

“准备好了,我们就下去。”庄忱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厉鬼化的温絮白认真做准备活动、认真热身,白皙的耳廓微微泛起血色。

因为太久没热身过了,他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熟练,变得完全得心应手。

他像是从没生过病,像是从十二岁健康地活到了二十二岁、又继续痛痛快快地活,身手矫健得能徒手攀上险峰,能在暴风雪里纵身跃入冰湖。

系统变成块石头,来回滚了两圈,挑好最薄的一块冰,咔嚓一声砸开。

冰凉的水花飞掠起来。

庄忱跟着非常擅长攀岩的温絮白做了一整套预备活动,抬抬胳膊、动动脚踝“准备好了”

温絮白的眼睛清亮,他有点腼腆地抿了下嘴角,深呼吸了下,用力点头。

这个反应让他看起来几乎只有十二岁。

庄忱就一本正经地把巧克力金牌挂在脖子上,系统掏出喇叭,配合着放运动员进行曲。

这样的一点小玩笑,就叫这个很好哄的厉鬼耳朵通红温絮白立刻很珍惜地停下动作,完全认真郑重地道谢,一点一点把巧克力金牌吃干净。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去。

湖水很清澈,温絮白眼力很好,已经看见他的宝贝。

金牌和装备躺在水底,因为冬季湖水平缓,锈蚀得并不严重。

飞机掠过云层,有几趟航班因为风雪误了机,现在正在云层上赶路。舷窗玻璃反射太阳光,滑过飞机银色的涂层。

一线阳光就这么穿过黑压压、沉甸甸的云隙,探头渗下来,落进清澈冰凉的湖水。

岸对面嘈杂喧嚣,有人挣扎、有人嘶喊,有人茫然地愕住,下意识向前迈步。

迈不过去,隔开他们的不止一片冰湖、一场风雪,还有生死。

还有生死。

风雪呼啸,冰湖粼粼。

温絮白跳下湖水,并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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