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次日一早,我尚游离梦中,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股被人窥视的跼蹐感,任是困意浓厚也再睡不安稳,索性睁眼。

“啊!”入目之景实在骇人,我乍地惊叫出声,身子跟着一个瑟缩。

一睁眼,全是族人之面。阿爹、阿娘、阿哥、各位叔婶以及我的一众好友,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悄无声息。

场面太过惊悚,竟令我在梦中也深感不适。

我下意识拢起被子,“阿爹,阿娘,叔叔婶婶,诸位这是?”

阿爹阿娘相视一笑,接着再看向身后众位叔婶,边点头边激动地道:“是千樰,是千樰回来了。”

这般大的阵仗,却仅仅是确定我是否回来,我顿觉啼笑皆非,“是我。”

“千樰。”小慈在我榻沿坐下,未待我有所反应,一双手便不由分说地捏在我脸上,力度一点也不肯小,直捏得我双颊生疼。

我一把打开如钳子般夹在脸上的手,轻轻揉着被捏疼的地方,一记白眼奉还,忿忿道:“若是给我这张美若天仙、如花似玉的脸捏坏了,我非拽光你的鳞片不可。”

小慈旋即望向众甲,极其郑重地宣布自己上手求证的结果:“千真万确,是我们的千樰。”

众甲立即喜笑颜开。

阿爹恢复一贯严肃,对众位叔婶说道:“既然千樰已经平安回来,我等便可放心,大家都散了罢。”

“千樰丫头,再不可莽撞了。”

“嗯,喜伯说的是,我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千樰丫头,以后可少下山去哟!”

“好,添婶,我知道了。”

“千樰丫头,再遇着白蚁精可离远点,莫与她硬碰。”

“善叔,我晓得了。”

………………

众位叔伯婶子在一一叮嘱后,方鱼贯而出。

时常下山探望我的诸位好友也在一一调侃后,雁行离开。

阿爹阿娘和阿哥则在洞里陪我吃了阿娘一大早便做好并装上食盒带来的饭菜,我顶着阿爹的谆谆教诲,以及多番承诺下,狼吞虎咽地嚼完了阿娘手下的佳肴。

饭一下肚,阿娘便毫不留情地将阿爹和阿哥双双赶走,同我在洞里东拉西扯地叙说我不在的这两月中,族里发生的琐碎事。

我听得入神,也时不时掺上数言。

而阿娘言语中提及最多的,是见欢。

她说,在未找到我的那几日里,见欢几乎整日整日地不睡觉,整座山都被他足足翻了三遍,便连族里明令禁止不许踏入半步的寒冰洞,他也去过。

阿娘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千樰啊,见欢这孩子,无论品貌,还是待人接物,都不错。若你也对他有意,娘日后也会少操些心。”

阿娘的这番话犹如一道天雷劈在我头顶上,因我与生俱来的特异之处,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从未下过山。整日都要同银杏爷爷学这学那,根本不尝想过我有一日也能同其他族人那般生活。

在族里,若是两只甲互相喜欢,便可结成连理。可如何才算是喜欢?喜欢又是什么滋味?

在我眼里,见欢与小慈、小墨无甚差别,均是我极好之友,也是家人。

如果山神当年一语成谶,为了他们,我会毫不犹豫地祭上性命,在所不惜。可若是喜欢,我却是从未想过。

我轻靠在阿娘的肩上,无奈而又坦然地笑道:“阿娘,你又说到哪里去了。你是知道的,我与大家不同。”

无意之言却徒惹阿娘悲戚,阿娘抹着泪,声音几近哽咽,“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儿。”

“阿娘,”我揽着阿娘颤抖的肩膀,她比两月前清瘦许多,教我一阵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世间每一份责任都需要有人去担负。除邪去害不单是某一类生灵的使命,而是得幸生于世上的每一个生灵皆不得推卸之重职。然被选定的生灵也并非随机,尘寰万物,皆有其因果与定律。至于被选定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力能胜任,并且不逃避、不推卸,此乃担当。”

阿娘自然明白此中道理,她只是某些时候会想不通,从而钻入一条死巷。

所谓舐犊情深,便是如此。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仍未有罢休之势。

阿娘走后,我独自撑伞,朝山上踏雪而行。

我行一路都小心提着衣摆,却仍沾上不少雪粒。

快到山顶时,我远远便兴声招呼:“爷爷,我来看你了。”

银杏爷爷勉力睁眼,一个懒倦的哈欠长长呵出,没精打采地道:“千樰丫头,你终于回来啦。”

我嘻嘻一笑,趋步上前,“爷爷,可有想我?”

银杏爷爷“呵呵”一笑,苍老而浑厚的声音驱开了沈寒下因寂冷而生的倦怠,“那可不,没有你在我跟前吵吵,怪冷清的。”

我抬脚迈入略显沧败的树下,合上伞抖了抖,倚着戴了一顶雪帽的青石席地而坐。

“爷爷。”

“嗯?”

“我有一事相问。”

“何事?”

我缓缓抬起左手,目光亦徐徐追移,两片宛若新生的黄叶坠在红绳上随风而荡,“这次与白蚁精斗法时,明明已到生死关头,可红绳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莫不是在半崖山那次,它出手相救而耗上了山神最后那丝灵力?”

等了半晌,银杏爷爷才漫声道:“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银杏爷爷回答的模棱两可,倘若连他都不知晓,那我还能问谁?事关水魔黑风,我不得不对此存疑,而个中暗惑,恐怕只有山神方知。

凛凛冬日,万物都变得极易困顿,才与银杏爷爷聊了不多会儿他便没了应声,我实在无事可做,索性靠着青石瞑目静思,想着想着倒也在冰天雪地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尚在一片迷蒙之中,便听得有个声音轻声在唤:“千樰姐姐,千樰姐姐。”

我睁开眼,眨了眨,被雪缀弯的睫毛霎时扇了两扇,昔邪正俯身看我,我冲她笑了笑,“是昔邪啊。”

昔邪扭身朝山下指去,“千樰姐姐,商宧来了,好像在那里等了许久。”

“什么?”我猛地从地上跳起,“商宧来了?”

昔邪郑重点头,“是商宧,若谷一个时辰前下山时便看见他坐在那里。本想着今日雪大,他应当不会久待,便也没与你相告。谁想,一个时辰后,若谷从山下回来时还见他坐在那里,这就忙让我来与你说一声。”

我顿时心急如焚,匆匆道谢后便飞也似地往山下奔去。

雪下得这般大,山路本就难行,商宧赶着这个当儿上山来定然是有着紧之事,否则也不会冒雪前来。

我以当初避逃白蚁精紧追之势,飞速赶至山腰,却没瞧见商宧,只看到石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个形态奇特的雪堆。我好奇地朝雪堆走近,却见那雪堆忽地一动,我当下一惊,赶忙错开两步。

随着雪堆动作幅度的增大,积雪大片大片地滑落,一件青灰色长袄露了出来。

雪堆缓缓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跳入我眸心。不及任何多余的思量,我猛地扑向他。霎间,两行热流自眼眶里奔涌而出,落到雪上,很快结成冰珠。

商宧抱我的动作不似平日那般利落,整个人犹如几根拼凑起来的木桩,虽能动,却十分僵硬。白如水月的脸上,唯一一抹血气也被这寒风冷雪夺掠地一点不剩,滑软如绸的青丝亦未能逃脱被沍成冰锥的命运。

若非我不能开口,否则当真想问他一问,究竟是何要紧之事,让他能堪此寒冷而来,且在这冰天雪地里坐了两个时辰。

我抬头看他,爪子紧紧地抓着他的长袄,又想起初遇那日,他也是这般,冒着风雪上山而来。要不是我那日胆大出洞,恐怕他早已僵死在雪中。

商宧虽抱着我,但一双手却离我甚远,似有意避开。若我无意触上他那双冻得发紫的手时,他便立马挪开。

他合拢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如此反复数次,待稍稍恢复些灵活时便将手探入襟内,摸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揭开沁了几滴水渍的油纸,“昨日便说好今日给你买玲珑饼。”

我瞬即惊愕不已,他此番上山寻我莫不是就为了这玲珑饼?玲珑饼何时不能吃,即便此为天底下独一份,我也没馋到需要他顶着鹅毛大雪送上山来的地步。

包了好几层油纸的玲珑饼,在商宧笨拙的动作下缓缓呈现在我的眼前。

五六块如水晶般清透的小圆饼静静地躺在商宧的手心,颜色无二,各放异彩。

饶是美味在前,我却提不起半分兴趣。

商宧随意取了一块,送到我嘴边。我却并不动作,只睖睁地看着他。

“不喜欢吗?”商宧的笑意逐渐流散。

我张口咬下,软乎乎的一团梗在嘴里,迟迟难以吞下。

倒非玲珑饼太硬,而是我的喉咙在商宧将玲珑饼拿出时便当先哽住,再咽不下别的东西,哪怕是山珍海味。

商宧只顾拿饼给我,却并不问我因何不辞而别,走得那样匆忙,连天亮都不愿等。

我囫囵吞下玲珑饼,随即自他怀中一跃而出,伸爪指向山下。

“好。”商宧未作停留,费力撑起,将余下的玲珑饼放在石头上,步子踉踉跄跄,徐徐隐没在漫天白雪里。

我坐在石头上,捧着玲珑饼,陷入沉思。

两个疑问附在我的心壁上,交相缠绕,不解不分,犹如两座擎天冰山,难以化开。

一是,仅是不甚打紧的玲珑饼,商宧为何甘冒风雪而来?

二是,商宧转身之时,我为何甚觉心疼难忍?

百转千回,思之不明。

想不明白便不再深想是我一贯做法,当即收起玲珑饼,同时敛去满腔莫名思绪,返身迎雪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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