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传说,每一株空心竹实则都有一颗不会跳动的心。而当竹遇到所爱之人时,那颗心便会立刻鲜活起来。

世间还有一种竹,世人称之为七篁。

和许许多多的竹一样,七篁竹也有一颗寂静之心,更且,其心更静,宛如一片静止不动的汪洋,纵令烈风卷过,犹然如镜似砥。

不过,静海一旦生波,却可翻起惊涛骇浪。

七篁竹又较其他竹不一样,七篁竹爱一个人,不需要经过太多的寻觅,一眼便定,定则一生,至死不渝。

七篁竹是世间唯一能心上生花之竹,竹心花一朝盛开,纵使七篁竹枯死,只要终时还爱着那个人,此花便永不凋败。

只是,千万年来,世上从未开出过一朵竹心花,直到凉月遇见苍驳。

凉月气冲冲地从太微那里出来后,又径直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静静地躺在床上。

左边胸腔里的跳动,既真实,又强烈,强烈到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跳动声,宛如世间最美妙的天籁,绕梁之音,入耳则铭。

“凉凉月。”又多出个软软绵绵的声音。

凉月偏过头,一把捞起地上的小棉花团,拥入怀里,轻捏其绒耳,眼睛盯着上方,心事满溢。

遁地而来的灯笼静卧在凉月身侧,由着她捏耳搓脸,不吭一声。

静默良久,凉月停止脑中探索,意味深长地感叹道:“这妖啊,就是不能轻易动心,一旦动了心,连魂魄都不属于自己了。”

灯笼蓦地仰起头,含糊不清地喊道:“呼,呼君,呼君。”

这句含含糊糊的“呼君”叫凉月哭笑不得,一指头弹在它灵台上,笑斥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那是我的夫君,容不得别人乱叫,以后可不准这般乱叫了,知道吗?”

灯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傻傻自唤:“灯笼,灯笼。”

忽然,一事闪入脑中,凉月不由分说地一把揽了灯笼,翻身而起,拉开门,走了出去。

凉月方才只顾着和归尘子争执,险些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一出房门,凉月本欲左转,却蓦然瞥见院中立了一人,白衣翩然,指节如竹,一粒黑棋已执其间,却不落下,似乎在等着什么。

凉月当下收回已经左迈半步的脚,蹲身放下一脸莫名的灯笼,而后自廊里纵身掠出,身姿轻灵,宛如漫漫雪白里突然飞出的一只红蝶,轻舞秋霜,游戏花丛,不留芳踪。

翩飞的衣袂间,一条红色绸带倏然飞出,直系棋盅,凉月手执绸带,轻轻一拉,盛了白棋的棋盅被当空甩起,她抬手一接,棋盅落于掌心,而后冲苍驳爽然一笑,“这次,我们换个下法。”

说话间,凉月执带往棋盘上一扫,盘中黑白玉棋忽而“唰唰”腾空,未竟之局当空悬布。

凉月一手托着棋盅,一手拈出一子,倏地往上一抛,一粒白子归位般嵌入棋局内,局势已然大逆。

一双盛满秋水的明眸看向苍驳,不动声色地道:“公子,该你了。”

苍驳面色无任何变化,目光始终凝在凉月身上,分明未见他动手,但当凉月再仰头看时,却见黑白两方局势竟已悄无声息地再次逆转,而苍驳指间的黑子仍在,仿佛这一着棋并非出自他之手。

“啪”,凉月手指再次入盅,巧笑间,一粒白子陡然入阵,阻了黑子前路。

苍驳始终不见任何动作,但一粒又一粒的黑子却毫厘不差地端端入阵,局势愈见紧张。

凉月自认为棋艺精熟,但在面对苍驳这样强劲的对手时,还是难免感到吃力,越下到后面,越觉难行,步步皆要反复思量。

再反观对手,却始终处之泰然,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这般如冰似雪的男子,究竟隐藏了多少才智。

凉月不禁想起那个掌柜说的,苍驳十三岁那年便能以一己之力挽下狂澜,足见其智。

今日的这盘棋是凉月有生以来下的最痛快也最费脑筋的一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归尘子。

这个阴魂不散的归尘子,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能成为凉月眼中的一根刺,恨不得对其痛下辣手。

一局下完,结局不言而明。

凉月在苍驳所布的阵里,绝无获胜的可能,除非苍驳手下留情。不过很明显,苍驳的性子里绝无留情一说。

凉月此次输的心服口服,搁下棋盅,抬手一撤,空中棋子般般下落,重布于棋盘之上。

凉月一颗颗捡起白子,放回棋盅,苍驳亦着手捡回黑子。

两只在棋盘上来来回回的手,不经意碰在一起,一股凉意即时传入凉月的手骨之中。

苍驳脸上竟难得出现一瞬间的错愕,眼见他就要收回手,凉月反手一转,当下将其握住。

而这突如其来的一举,令二人几乎同时僵在那里。

凉月反应片刻,自知失态严重,却并不放开,反而将其握地更紧,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挣脱之机。

苍驳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冰冷的眸子里瞬间翻起风波。

凉月则回以一笑,如寂静长夜里忽然升起的一道烟火,绽出万丈华光,驱散弥天寂寥,流盼间,云雾骤散,朗月跳悬,一丝清风拂来,“公子的手,太凉了,棋子,还是由我来捡罢。”

而后将手一放,洒脱不豫,轻拈棋子,好似并未发生与棋无关之事,但其心中沧海,早已汹涌澎湃。

苍驳徐徐收回手,转而放在身前的棋盅上,两指一松,“当”的一声,一粒黑子落入盅内,静立片刻,起步离去。

凉月未去瞧苍驳脸上是何神情,有无变化,只低头捡棋,嘴上那抹浅笑却越来越深。

苍驳甫一离开,站在廊下的归尘子立马越过阑干走了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师妹,贫道方才瞧见,你摸苍施主的手了。”

“干你何事?”凉月的好心情顿时被好管闲事的归尘子破坏,不由得暗暗发誓,今晚说什么都要把这个臭道士送走,送得远远的。

要是再多留一天,她无法保证,会不会一时控制不住,而一脚把他踢到逐日山。

归尘子一甩拂尘,双手合十,呶呶道:“古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师妹你此举多有不妥,望引以为戒,并加以改正。”

凉月将刚拣出的一把棋子囫囵甩进棋盅,勃然变色,“我就摸了,怎么了?我不仅要摸,我还要调弄风月,打情骂俏,都与你不相干。你一个道士,不好好修行问道,成日里尽爱管男女之事,成何体统?还是说,道长未能有幸生逢妖魔横行的乱世,才得这般清闲?”

归尘子讶然,道:“师妹何出此言?当下世道,国泰民安,海不扬波,贫道生逢于此,乃是大幸。”

凉月冷睨他一眼,同这道士论辩,还得巧舌如簧才行,转而不再理他,拿起两只盖分别盖上棋盅,然后一耸肩,搡开面前挡路之人,兀自回走。

她这猝不及防地一搡,归尘子猛地受力,手肘“咚”地一下磕在棋盘上,险些带落一旁的棋盅,好在归尘子闪避及时,才让棋盅幸免于难。

太微用过膳后,便一直在房里翻看《地阴经》。

正看得入神,只听“砰”地一声,房门被从外推开,趴在榻上昏睡的灯笼猛然惊醒,以迅雷之势跳到太微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着外面,却是凉月走了进来,面色不大好看。

凉月一进来,二话没说先躺进软榻,背手为枕,凝视上方,一言不发。

见状,太微搁下《地阴经》,侧过身去,询问:“怎么了。”

凉月摇摇头,不置一词。

太微见她不愿言说,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又转回身拿起《地阴经》,继续翻看。

“凉凉月。”灯笼虽在唤她,却仍是窝在太微怀里,不敢过去。

“别说话,让我睡会儿。”凉月说完便翻了个身,背对房内二人,闭上双眼。

灯笼抬头望向太微,用极小的声音唤道:“太微香香。”

太微冲它一笑,轻抚着它的头,“你也应该好好睡会儿。”

灯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伏在太微膝上。

入夜后,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瓣,凉月在太微房里一觉睡至亥时。

在这期间,归尘子统共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过来给灯笼讲经说法,说是灯笼年纪尚小,还辨不出善恶,所以要及时引其向善,以防日后不慎走上邪路。

第二次是太微邀他过来探讨《地阴经》中所载魔煞,再顺便哄他饮下加入冥神丸的水。

想必这位道长此时已陷入深睡,便是外面翻了天覆了地,他也醒不过来。

凉月抱着灯笼立在归尘子床前,肩上挎着归尘子的包袱。

一脸天真的灯笼看了看床上的归尘子,又转头看了看凉月,伸出小爪子指着归尘子,张口就喊:“归尘子,臭道士。”

“嘘!”凉月一把捂住它的嘴,并示意它不要说话。

归尘子隔壁就是北行,所以动静不宜太大,不然把北行招来,今晚计划就得泡汤。

凉月把灯笼放在地上,再三叮嘱它不许出声,待灯笼快要将头点晕时,方开始放心地搬动床上一无所觉的归尘子。

归尘子躺得笔直,身板没见多结实,但一副骨头架子却如浇铁水,关节处半点都弯曲不了。

为不弄出太大的动静,凉月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归尘子挪到地上,不得片刻闲暇,又着手整理其被褥,从而制造出一种归尘子自行离去的假象。

一切细节都照顾到后,凉月又抱起灯笼,放在归尘子身上,而她则一手揽着灯笼,一手死死地卡住归尘子的脖子,几欲将其脖子掐断。

再三确保自己不会半道脱手后,凉月立刻对灯笼使眼色。

灯笼当即会意,眨眼间便携二人遁入地下。

浓烈的泥腥气瞬间扑面而来,周遭一片漆黑,凉月只觉有湿润的泥土触脸划过,目及之处,一派漆黑,卡住归尘子的手臂片刻不敢松力,生怕一个大意便将其弄掉。

约莫半个时辰后,三人霍地冲出地面,月光瞬间入眼,凉月赶忙松开归尘子和灯笼,舒展两条已然酸硬的胳膊,长吁一口气,又拍拍灯笼的脑袋,赞许道:“乖孩子,遁地术愈见醇熟了。”

被凉月一夸,灯笼当即乐得在雪地里疯滚两圈,欢喜地跳来跳去,裹了一身的雪,整个像是肿了一般,嘴里还不停喊着:“灯笼,乖孩子,灯笼,乖孩子……”

凉月笑了笑,连忙招手:“好了好了,别显摆了,快过来,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三人此时所处的位置在官西城的鸳鸯江边,鸳鸯江乃官西城唯一的水路,连通南北两向,亦是离秋国北方枢纽,过往商船不计其数。

这会儿雪刚下大,江面上的冰还未结成,所以就会有商船趁着这个时候上货起航,不然待冰一结起,就只能等到明日天亮,凿冰匠将冰全部凿开后,方得驶船,而很多不愿耽搁的商船,便会抢在这段时间里入水出航。

此时,江边停泊了三艘船只,且都是货船。

一艘已经启帆,吃水过半,正在转头准备驶离。

还有一艘已经装货完毕,正在做各项检查。所以,只余一艘正在急急忙忙装货的船只可供凉月施展计划。

凉月匆匆将归尘子装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麻袋里,自己则扮成个搬运的船工,扛起麻袋混进来来往往的队伍当中。

船工们此时都忙的是焦头烂额,加之天黑灯暗,谁会发现他们中间突然多出个身量较小的面生之人来?

又且天寒地冻,暖尽肝肠的被窝才是洞天福地之所在,便是不用搬扛货物的监工都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在这个当头查点人数,只管一个劲儿地催促,一心想赶在结冰之前下水。

凉月混在匆忙的队伍里,将头压得极低,两只脚不迭地往船里疾走,一入舱便将归尘子搁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暗处,而后再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解开绑系麻袋口的绳子。确认一切妥当后,便一刻不停地走出商船。

出来后,凉月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仿佛送走了一尊瘟神,心情无比畅快。

一直在远处等候的灯笼立马跳入她怀里,小爪子指着那艘商船,嚷道:“归尘子,臭道士。”

凉月扭头望了眼还在装货的商船,面上掠过一抹浅笑,瞬觉通体舒泰,而后抱紧灯笼,“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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