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谢君山曾经是替身

谢君山抬起头,看向天光,怔愣了一会儿,把声音放得很轻。

“我只知道我生在清渊国。但我从记事起就发现,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世间……也没有任何跟我有血缘关系羁绊的人。”

夜倾皱了皱眉。

谢君山之前也提起过,她飞升之日孑然一人,成神后也没有任何后代后辈。

但第一次从她口里这么详细地述说,夜倾才晓得谢君山小时候的生长环境……比他想象得还要孤独难捱。

包子的余香尚留在唇齿,但夜倾怎么都不是滋味。

“就算生下来无父无母……但师尊,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去了解过你的身世吗?”

“啊?你倒是提醒我了,成神后我确实也没想过调查这一遭……反正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前事也没有多少意义……不过说不准,我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谢君山迎向了夜倾的问句,自然窥见了他眉间的忧色。

——怕他担心,故意掂了掂量,拿捏了一副松松落落的玩笑语气。

夜倾闻言,分辨不出什么神情,他垂眸低头,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自语:“反正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前事就真的……也没多少意义了吗?”

谢君山突然想起来,收夜倾为徒这事还没给他家里人知会一声,给个交代……又想起来夜倾在梦魇之中,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唤娘。

半晌,忍不住问道:“夜倾,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好吗?”

闻言,夜倾错开脸去,负手而立——

轻描淡写道:“椿萱并茂,我父母都在,也都……好地很。”

——那就好那就好。

谢君山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原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是错误又多余的。

谢君山觉得虽然是出自关心,但自己这番……问得属实唐突冒犯。

……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像是为了转移窘僵,谢君山又随口问了一句——

“那我的长相,或者性格,有哪里像你的娘亲吗?”

夜倾:“……”

在谢君山看来,虽然夜倾颇多疑点,但他却比红袍跟绿雪两个先收的徒弟,要了解自己地多——

不像红袍,脑补了一个金刚不坏的自己,无脑崇拜,处处捧杀。

也不像绿雪,与自己尽着一片祥和的师徒之谊,更多是为着黎黛的嘱托,但心……是没在当自己徒弟这件事上。

夜倾却不同。

——虽然他总在言行间给谢君山无形的压迫之势。

——虽然他制造了无数个巧合……其心非常可疑。

——虽然他一样偶尔会像红袍那样捧杀她几句,也会像绿雪那般冷冷呛自己几声。

但谢君山莫名觉得,他懂她的黑暗跟光明,他懂她的冰冷与温暖,他懂她的残缺疮痍与圆满周全。

……他洞悉,或者终将洞悉她的所有。

……他的优雅望之皎然。但他总能放下身段来安抚她,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他天然亲近自己,不同于郑渔那种狎昵。

虽然夜倾偶尔自然而然……过密的肢体接触,总教谢君山心乱难堪。

但谢君山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喜欢自己这个师尊,也爱重自己这个师尊的。

……世界上没有无缘的爱恨。

谢君山捋了捋,把这种稍稍露了个苗头的偏颇感情……理解为——

夜倾可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他娘亲的影子。

夜倾被谢君山这种七七八八发散的思维搅得很是无语,又无法直接言说。

他沉默了良久,闭着眼睛笑了笑,道:“师尊是师尊,娘亲是娘亲。师尊跟娘亲不像的……我想想,若说相似之处,师尊跟娘亲一样,都姓谢。”

夜倾没见过他娘亲,但他想象中的娘亲,定然温柔慈爱,言行举止都像一个大家闺秀——

不会像是谢君山这样的大麻烦……嘤嘤怪。

谢君山点了点头,心道:真好。偌大一个仙界,也只有白鹤跟夜倾,能自然想起来自己的本名——

不像别人,基本上都以“至茶仙尊”相称。

……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刚才还安静抱膝的谢君山腾出手来,挠了挠自己的脖子,脖子便梗得愈发发红。

“嗯,我继续说包子的事吧。清渊国的公主因为体弱多病,到宫外神庙小住,修行祈福。我那个时候刚好在那个神庙附近玩,发现公主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又吃惊又好奇。”

谢君山单手理了理自己乱翻的衣襟,继续道:“公主也看见了我,同样又吃惊又好奇。不过她尺度拿捏地很好,不像我一样一惊一乍的……”

“虽然那时候她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不矜不伐,很是和善……她把随行的人遣去了大半,每天偷偷来找我玩,还给我土豆泥包子跟肉包子吃……不过她当时认真说,肉包子只能在庙外吃,不然神仙会生气的。”

夜倾低头笑了笑,心想:你现在也没改变思维天马行空,时不时一惊一乍啊。

“那师尊……你当时怎么跟那个公主说的呢?”

谢君山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那个时候,我还小,又没有人教我规矩,我尚不知道庙里吃肉食这件事……会对神仙不敬。”

“我当时想着,多反驳两句,公主说不定今天就会跟我多说一会儿话呢?……所以,我跟公主说,要是神仙连人在他的庙里吃一口肉包子都尚不能允许,还要生气发怒,那还谈什么拯救世人普渡众生呢?好奇怪,神仙真要是一会儿小气计较,一会儿大气无私……会不会也跟一些凡人一样……有人格分裂啊?”

谢君山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当时还觉得说得不尽兴,看着公主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还觉得有趣……我添油加醋说,说不定……世人误会了神仙,人不能在庙内吃肉食,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呢?神仙并不会介意这个……说不定,神仙看到他关心怜悯的世人有肉吃,虽然自己嘴里空嚼一口,什么也吃不到,但也会感同身受地开心呢?”

夜倾了然道:“师尊后面说的,是过屠门而大嚼的意思。”

谢君山点了点头:“对,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其他神仙要是听到夜倾把“神庙”跟“肉铺”相提并论,恐怕会被气个半死,当即把夜倾一脚踹下仙界。

就算不动手。再要不然,起码估计……也都会是一副吃了苍蝇还吐不出的糟心晦气样。

也就只有谢君山,听不出话里的任何刺儿不说,还要上赶着去肯定对方——

不过……在谢君山眼里,神庙跟肉铺,确实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公主当时本来生气,但又被我的话逗得想笑。她拿不出话来辩驳我,后来看我在庙里掰肉包子吃,也只是屏退众人,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处就好了。

谢君山咳了一声,道:“不知道她怎么想,但那个时候,无父无母的我把她当做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变故发生在公主回清渊皇宫不久。我突然被宫里的侍卫抓走,一直关在一个暗不见光的密室,他们没有给我一滴水也没有给我一粒米。有一个侍卫告知了我……是公主抓我来的,我要代替公主去当清渊国的质子,前往芳心国。”

“只要我答应了,我就能走出这间密室,重获自由……当时,还有个听声音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的侍卫,嘲讽我晦气,他们替皇家办事这些年还没领过这种差——父母亲人谁都没有,除了自由跟温饱……都没有别的可以拿来威胁我。”

清渊国那个时候国力积弱,但芳心国却是巍巍大国。

如果约定时间到了,芳心国遵守礼乐,自然会放回谢君山。

……但那个荒唐而动荡的乱世,礼崩乐坏,哪个国家不敲肤吸髓,哪个国家吃人还肯吐骨头。

谢君山若作为替身前去,根本不知道何时会面临……蝼蚁被随手捏死的命运。

蝼蚁尚且偷生。

谢君山怕死吗?

——当然怕。

不止如此,谢君山自小便怕黑。但更令她心灰意冷、愤恨不平的是她唯一好朋友的利用出卖——

她原本没有相信这些侍卫的说法,没有相信真的是公主派人抓她来的。

直到——

那个侍卫说她无父无母,没有亲人……说她说不定生下来就克死了所有人,是个妖异……能做公主的替身,便是她修来最大的福分。

谢君山怀疑自己是个妖异,怀疑自己是无根之人这事,她只同公主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一五一十讲过。其他人即使有心追查,最多知道她就是个孤儿,也不可能查得这么深。

……那么,能解释的答案便只有一个。

那个暗不见光的密室,对那时的谢君山来说,是一个风声都不回响,只回荡愤恨的深渊。

公主找到她的时候,仍是从前那副欢欢喜喜的样子。但谢君山却头一遭觉得,这副自己照镜子般相同的模样,实在令人恶心透了。

连日没有吃东西也没有进水,谢君山甫一见到日光,第一反应便是天旋地转,真的呕吐了起来。

“公主,不必假惺惺作态。见我硬的不吃,又摆出这副不介怀的欢喜模样,对我采取怀柔之术……我这个人,落脚的地方连神明也不敬。我油盐不进,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这么直白不留余地的话脱口而出,谢君山自己都怔住了。

不过,谢君山觉得,她虽怕死。但,公主若是在这之前、给她尽数坦诚自己的难处,就像她只对公主一个人说过的那些事情……

谢君山自会不遑多让,心甘情愿身赴芳心国,不问前路。

不必留任何人收骨。

是公主,轻贱了她们之间的情谊,也牢牢死死地轻贱了谢君山这个人。

冷言直逼人眉心。

不仅如此,谢君山当时还骂了很多更难听……她现如今不想记得的话。

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红着脸跑开了。

谢君山骂了一顿后,气也发泄了。不知怎么,也就想通了。

她出行前,公主也没来送她。

但是她的手里被人塞了一把身如清辉,刃如秋霜的剑。不说是剑的话,外行人恐第一眼以为会误认为是什么能人巧制的工艺品。

这把闻名天下的“沁水”,那个时候还是一柄没有淬过血的青涩利器。

形制又极小,极容易被人忽略。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避开了搜检。

等到了芳心国,情况反而比谢君山想的好一些。

芳心国几乎对她可以算得上散养的无为而治。

不冷不热,没有供着她,但也没有恶相毕露捏死她的小命。

有宫人定时给她一些面粉、土豆跟肉馅调料。

——虽然都是生的。

这些东西加一起能做出来什么裹腹呢?

谢君山想了想,按照记忆里的模样,做出来的包子……越来越成型。

时不时,她靠着修东西,还能换回来一些她自小爱喝的茶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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