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谢君山毁人姻缘

月色铁青,四周森冷。

棺柩一旁的妇人扶了扶额角。

她也觉得先前哪儿有些不对劲。

但听谢君山随便脆生生甜丝丝几句话,就把这些小侍囫囵打发了过去。

她向上翻了翻白眼,吞了吞口水沫子,但面上这会儿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说了,反而显得她多嘴生事。

反正——

这几日她出门,找了不少道长,明里暗里都打听过……根本没就没什么“连恶咒”的说法。

妇人这才明白过来,谢君山这群“妖怪”是在诓她。

诓归诓——

不过说到底,毕竟是她得罪不起的“妖怪”,也不知道谢君山一行人后招摆在哪儿。

明里,她不敢做什么。

但暗里,她以亲家娘身份,以声势弄得再热闹些为由——

劝说王员外……阴婚仪式上再多寻一些道长来。

恁是有泼天本事……有那么多道长在,妖怪哪还有不显形、还能作祟的道理?

想到这儿,妇人眼里露出精光,不免掺了几丝狠绝。

……

“哟,夫人来了,新娘子也来了。”

先前碰头的那位管家大开宅门,脚还立在门槛内,大半个身子却直探了出来。

——忙着献殷勤。

一脸阴恻恻的妇人见谢君山一行人无别的举动,略略放下一颗心。

……点了点头,朝管家扬了扬手中合婚的龙凤帖。

管家满脸堆笑,让开道来。

同时遥遥睨了谢君山一行人一眼,丢下一个“你们且好自为之”的眼神。

谢君山点点头,扮作一副再柔顺懂事不过……

完全不会惹事的模样。

……

管家瞧在眼里,心里发毛。但转念又想道:

虽然之前在他们那儿落了口实,结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但想来……这些人不过就一阴婚仪式的添头,给王员外家作筏子罢了。

——他实在不用看这些人脸色,给他们好脸,也犯不着把他们当成多大个角儿。

思绪一拢,管家挺直了胸背。

冷哼一声,撇开头去,不再管顾谢君山师徒四人。

宅院里突然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

抬着棺柩的几个小侍生怕耽误了吉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心抬脚,就往门槛里面迈。

同时迎出来两个道士,一个跟着一路摇头晃脑摇铃铛,一个跟着嘴里念念有词撒着纸元宝。

一路继续吹吹打打,哀乐与喜乐齐奏,诡异莫名。

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路,被他们按照仪式规程停了又走,走了又停,生生走了一柱香时间。

“请新娘。”

里面——

为首的一位看起来年长些的道士……煞有介事念了一段符咒,地上泛起了一阵白烟。

谢君山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衣袖,注入了清澈灵力。

……隔绝所有可能伤害到茶妖瓜片姑娘的符咒。

抬棺柩的小侍听从年长道士的指示,稳稳地卸了肩上的力气——

将“萤雪姑娘”的棺柩立在另一具棺柩一侧。

谢君山心下一巡:这另一具棺柩里,应该便是王员外家那过世的儿子。

“其他新人上前一步随礼。”

声如洪钟,击玉敲金。

谢君山闻言一怔,她才反应过来这年长的道士这话是在叫假扮两对新人的——

他们师徒四人。

怎么随礼?!

谢君山师徒四人八目相对,面面相觑。

秉着见招拆招的原则——

谢君山拉了拉夜倾的衣袖,轻轻执起夜倾的手,向前一步。

红袍跟绿雪,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他们跟着道士的指示,朝天撒了纸元宝,又念了一段野腔无调、狗屁不通的符咒。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新人随礼。

谢君山泥塑木雕一样,一边手上机械动作,唇瓣无感情嗫嚅,一边环顾四周,暗中扫量——

除了小侍管家,在场少说也有二十来号道士。

谢君山眉眼扭曲,心里颤了一记——怎么会来了这么多道士?!偏偏今天又是至阴之日。

老天爷就这么跟她过不去吗?!

照这个阵仗,莫不是要让她灵力损失一大笔……元气大伤个百八十天的节奏啊?!

夜倾同样面色一凝,疑虑渐深:不是跟紫霄交代过好好解决这些道士吗?怎么这会儿面前还有这么多碍眼的直杵着?

……

两具棺柩正对之处,高搭喜棚,棚上糊着一些纸扎的冥器。

棚下立着一方矮桌,供奉着“红鸾仙尊”并着“财神”的神位。

“红鸾仙尊”神位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还拜“财神”?!

谢君山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荒诞滑稽。

“儿啊,我们给你寻了媳妇儿。她到了地下,能侍奉你,好教我们宽心些,我们老两口也能睡得安稳。”

“你在下面,可一定要记着兴旺我们王家,啊……”

一对互相搀着胳膊,过于悲伤而面如槁素的中年夫妇自喜棚后……踉踉跄跄走来。

一路呼天抢地,涕零如雨。

谢君山不用猜也知道了两人身份。

饶是她一向耳根子再硬,这会儿登时也被王员外夫妇理所当然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君山红唇紧抿,忍不住提醒道:“老爷,夫人。本来死者为大,我不该多说难听的话。但话既然说到这一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们普及一下冥界的常用知识点……人死了就会往生投胎,记不得前世的事,也指不上他能兴到你们家什么的……更要紧的,你们也别指着别人家女儿侍奉你们儿子。没有女子天生该侍奉男子的道理。侍奉这个词,我听着难受……我一难受了呢,可能就……”

“住口,你一无知妇人懂得什么?满口假仁义道德,搅了我儿子的大事不成,还想要我们家的银子?”

王员外气急攻心,生怕“财神爷”听进去了谢君山的话,急呵斥打断她的话头。

谢君山挑高眉头,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绿色婚服。

好吧,理不直气也不壮。

她承认——

她之前对王员外府给凑热闹的新人出的不菲银钱……是动了那么小会儿心思。

——虽然,那是在她知晓王员外家清楚萤雪姑娘是个活人,还没过世的事之前。

至于“满口假仁义道德”这样的话,之前她在仙界就常听人这样评价她。

待今日再听到,便失了那个新鲜劲儿。

……

妇人见王员外对谢君山一通教训后,谢君山明显不敢置对,还收起了恶言恶语。

又见在场有二十多位道长。

得出结论——

她有的是人撑腰。

胆子便撞了出去。

妇人移着碎步躲到了王员外夫妇身后,磔磔怪笑:“亲家公、亲家母,这两对新人都是妖怪,尤其这说话的,是妖怪窝里的头。我他们哪,跟之前那找你们媳妇儿的茶妖保不齐是一伙的……不要看她长得无辜,心眼坏地很,你们小心着了她的道。快……快让道长们收拾她!”

王员外夫妇本能地向后跌跌撞撞缩了几步。

“你……你们真是妖怪?”

管家瞳孔也骤然一缩:“啊?你……”

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谢君山师徒四人没有料到这个妇人会有这样有胆色的举动。

谢君山撇了撇嘴道:“你现在……就不怕你儿子身上的连恶咒了?”

妇人啐了一口,狠声道:“我问过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连恶咒……妖怪奸诈,你们都是诓我的。呵……我刚进来的时候,找了一位道长给了我一道符,他说这道符跟大罗金仙一样,管你使什么诈犯什么贱,喝了符烧的水,都能救我儿子……”

这妇人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聪明一些,就是可惜……聪明始终没有用对地方。

“那符不便宜吧?你儿子的讨媳妇本儿怕是又被你栽了一大坨出去?”谢君山直摇头,对着妇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修仙问道之人,最忌半罐水响叮咚。就算最常见的看病,也没听说真的有什么神药……一药能包治百病……同理,就算真的大罗金仙,也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掏出一符,便能驱百邪。”

一直被谢君山叮嘱此行要装聋作哑的红袍也忍不住帮腔道:“就是,我们天心国皇宫里都没有这样的玩意儿。师尊说了没有,肯定就是没有。”

那个卖给妇人符的道士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脸黑地厉害。

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

谢君山有些惊诧,了然反应过来后……禁不住哑然失笑——

半个老熟人了嘛。

原来卖符的……又是先头在至茶仙尊庙观里遇到的那位腿脚不便的秃头道长。

也是他,之前卖给了妇人一道黄符,把茶妖瓜片姑娘拦之门外。

让她们一顿好找,也没有在阴婚仪式头几天找到茶妖瓜片姑娘。

要不是他多事的话——

谢君山今日根本不用费此周折。

不管相不相干系,恶念便是死循环。

想通了这点……谢君山硬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堪的笑,及时拢了推责怪罪的心思。

只心里直叹道:果然是人在造神,神在渡劫。

道长整个人明显目了一下,继而冷沉着脸,声音带了些不容忽视的愠色:“缘主,又是你们。”

谢君山摊开了手:“没办法,相逢即是缘。你一口一个“缘主”,大家也见了几面,我在你眼前也算混个眼熟了。我想再问问,你现在可有觉得,我跟你们庙观里供奉的那位神仙,可有一二相似之处?”

有道是做人留一线。

谢君山想最后挣扎下,她用不用给这有几分本事却贪财敛财的秃头跛脚道士——

留上最后一线。

秃头跛脚道长僵直着脖子,几近金刚怒目:“你们这些妖孽,休要出言侮辱至茶仙尊。神仙怎会做毁人姻缘之事?我刚叫你“缘主”是在抬举你,看你有没有可能受我渡化,有没有一点知好歹……迷途知返的意思。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孽,待我们结阵做法,一个也别想逃。”

得了,谢君山心头把“线”抹了。

谢君山气得直笑,笑得直打跌:“毁人姻缘?你知不知道,跟王员外家过世的公子配阴婚的萤雪姑娘根本没死……他们为了一个八字相配,为了一个心安,为了给自己儿子挣讨媳妇的钱,竟是想生生活埋她??!!”

谢君山平日笑得极浅,这会儿淡定却是继续不下去了,笑得肆意,连带五官都扭曲了几分。

虽然在笑——

但夜倾知道,谢君山已怒极。

夜倾看在眼里,心里紧了紧。狠狠瞪了秃头跛脚的道士一眼。

眸中寒意凛然,冷如冰窖。

眸光如冰刀子一般直射过去。

然后,转向谢君山的方向,迅速换了一副脸色。

夜倾不动声色凑了过去,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少年的指腹柔软,指尖莹润。

谢君山心绪平整了一些,冷声肃然道:“我是谁不重要。眼下,我就想问问你……身为至茶仙尊庙观的道长,或者不说这么多,只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你是不是也依然觉得,可以做到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把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在你面前埋了?!”

“这……”道长身形突然有些不稳,面上也露出迟疑,如纸般苍白失色。

绿雪跟红袍都看不下去了。

“师尊,跟这些人讲这么多道理干什么?他们连你是谁都搞不清?”

“就是,反正……尝尝我碗口大的拳头,他们就记打了。”

谢君山摇了摇头:“打肯定是要打的,但只是打,肯定没有用。我得让他们知道错在哪儿,不然等我们走了,他们还是会犯。”

妇人面容狰狞道:“你们一窝妖怪少在这儿演戏了。道长,别受这妖女的蛊惑。你们快拿出本事,收拾收拾他们四个……”

王员外咳了一声,面色难堪无比:“亲家娘,我这还没发话,你就在我们府宅指指点点……指挥起我请的道长来了?!你倒还真不跟我们见外?!可我家下人怎么想?!再说,他们几个人的帖,不也是你送来的吗?!他们几个若真是妖怪,怎么这么清楚你女儿的事。你在其中,又……”

妇人吓得哆嗦,面上堆笑道:“亲家公,还不是为了我们儿女大好的婚事,我一时急上了头吗?大家心都是一样的,来来来,亲家公发话、亲家公发话……”

跛脚道长冷凝着一张脸,颓然道:“按王员外刚才话里的意思,陈家姑娘,真的还没咽气?”

绿雪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你不是连妖都认得出来吗?还有劳什子金罗大仙一样的符?怎么,连活人死人,都不晓得取符算算?”

“啪”地一声。

“萤雪姑娘”的棺柩盖儿凌空掀起。

“王员外,王夫人,陈夫人。冒犯了……”

“我的符,还是掀得动棺材板的。”

满场无不愕然,哗声一片。

大家显然都没料到,跛脚道士会有这样突兀的举动。

棺柩里的“萤雪姑娘”,靠着背上的力量,撑起了身子。

雪肤花貌的少女,众目睽睽之下眨巴一双杏眼。

嘴被堵上,但人——

是活的。

跛脚道士径直上前,撕掉了“萤雪姑娘”堵口之物。

“王员外,人在做,天在看。贫道自知罪深难销,这个阴婚仪式我是进行不下去了,钱我也不收了,以后,我也再不做你们府上的生意。也劝你们,好自为之。贫道告辞了。”

说这话的时候,跛脚道士突感腹中隐痛不绝。

他扫量了在场之人,剩余的道士几乎都面上铁青,捂着腹部。

额角沁着密汗,表情多有隐忍之意。

心下正疑。

红袍截住了他的话头:“你想独善其身,抛下人,这就完了?”

跛脚道长冷声不悦道:“不然呢?你们还想看我做什么?留下来给你们一众妖怪超度?”

红袍内心无语,小声嘀咕:“这臭道士说话怎么跟绿雪如出一辙?”

绿雪耳朵尖,把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骂他就骂他?你扯老子做甚?就这厮也配跟老子我相提并论?”

谢君山按了按太阳穴:“算了,红袍。算了,绿雪。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有个人为难的地方。他没留下继续站那边的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谢君山语气平静地制止了他们两个。

跛脚道长意味不明地扫了谢君山一眼后,拂袖而去。

棺柩里的“萤雪姑娘”眼底一红,楚楚道:“各位道长难不成是想要助王员外一家,把小女子活埋吗?”

这……

妇人目中闪过一轮精光:“各位道长,你们别听她的,她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才不会这样扭捏作态地讲话,定是那妖怪变出来的。我女儿她已经闭眼多日了。眼下……为我们王陈两家行阴婚仪式、收拾这群妖怪要紧……”

谢君山喉头一紧:这扭捏作态的“萤雪姑娘”,说话自然是随我。

没想到,这不把女儿当回事的心狠妇人,还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王员外清咳了一声:“大婚吉日吉时要紧,各位可不要步那位道长的后尘,得不到报酬事小,坏了自己的名声是大。眼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推推搡搡、心下纠结的一众道士,听了王员外这话,立马吃了一颗定心丸,如逢大赦一般。

谢君山见势不好。

见缝插针……向前两步,扬了扬下巴,微微勾唇:“能不能打个商量,前面的法事仪式暂停……你们要不直接跳到献龙凤帖请红鸾仙尊显灵那步?反正,待红鸾仙尊显灵后,你们自然可以问他,我是不是妖怪。”

谢君山心里盘着:能少一些法事,她就能少用一些灵力护着袍袖里的茶妖瓜片姑娘。

茶妖瓜片姑娘,也就能少受一些罪。

只要红鸾仙尊显灵了,一切都好说。

王员外眸光锐利,透露出戒备:“姑娘当成婚是菜市场吗?仪式多少还能讨价还价?若心中无鬼,姑娘真不是什么妖怪,心里自然坦荡……这法事仪式多少,又能碍着姑娘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今天不是至阴之日嘛?

谢君山心里发苦。

为首的那个道长抚了抚胡须,也突然发难道:“刚才因是阴婚大喜之日,我一直忌言没说。新娘子棺柩进来之前,老爷府外有一阵子似乎妖气弥漫,我猜……定是这位姑娘所为。”

谢君山双手环头,嘴角一抽——

又来一个学艺不精……响叮当的半罐水,这可真真让人窒息。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