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后面还有几间房,你们安心留这儿。既然你们是领王员外家的告示,我帮你们提前去知会一声就成。”
妇人似笑非笑地眼瞅着谢君山,说话间抹了抹衣角,又抻了一块布出来。
“谢谢大孃,大孃的意思是,我们身上这点钱够做四套嫁服。你还让我们……免费住这儿?”
妇人眉头倒竖,并不犯糊涂道:“你们住这儿,这当然是另外的价钱……”
谢君山身子微偏,露出八颗牙齿道:“大孃再给我们打个折呗。”
……
这间屋子又闷又破。
谢君山一动,怀里的小猫被带得身子一拱,又饿又内心燥热。
……挥起粉嫩的爪子凌空胡乱地招。
谢君山不防备,一不留意,下巴果不其然,又留下一道凌厉……渗着血珠的印子。
谢君山吃痛,嘶了一声。
但手上只是轻轻揉了揉始作俑的毛团儿。
……是安抚的动作。
“大孃,我进门看到你这儿晒的有小鱼干儿,可以卖我一点儿吗?”
怀中小橘猫不再扑腾,耳朵却直竖了起来。
妇人怔了怔,竖起一个巴掌道:“五文钱。”
谢君山摸出几枚粹得油亮的文钱,递到妇人手中。
“这小畜牲是姑娘养的?!把姑娘挠成这样,姑娘也不发火?!过几日姑娘不就要成婚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脸破了相,不怕被人反悔……”
妇人一席话,震得小奶猫耳麻。
它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也晓得这是再明晃晃不过的挑拨之意。
“喵呜。”
它又一次无心伤了谢君山,但谢君山并没有把它……如意想之中突然甩开。
湿漉漉的鼻头拱了拱谢君山的手,咽了咽口水,也没第一时间去叼谢君山递过来的小鱼干。
是亏心……也是告饶的姿态。
夜倾狠狠剜了一眼,递给它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然后把转开目光,淡淡道:“她怎样,我都不会嫌弃。”
“我不会反悔。”
这个声音里,冷峻中,透出一丝丝极其难得的温柔。
不会嫌弃?
不会反悔?
谢君山不适时地愣住了。
等她明白过来,夜倾这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回应的是妇人刚才问的“过几天就要成婚了,脸破了相,不怕人反悔啊?”这句话——
明明知道是权宜之计,大家都在演戏。
脸还是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妇人有些惊诧,忍不住嗤了一声。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的怎么都来唱反调,还不如自己那痴傻的女儿好控制。
妇人挪了挪身子,抻着脖子,伸手想在小奶猫身上狠狠敲一记或者摸一把。
凌空却又顿住了。
像是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谢君山抱着小橘猫,及时调转了方向,侧身过去。
躲开了妇人的手。
妇人尴尬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只能喋喋不休地继续添油加醋道:“这小畜牲,也就一土猫吧,又不是什么名贵物种。要我说,姑娘自己花钱都要掰着手指算半天,这会儿对它倒是大方,还给它买小鱼干。也不知道……图啥呢?”
“这话你别乱听进去。”谢君山不放心,埋首在小橘猫耳边低低出声。
然后抬起头,抿嘴笑了笑。
柔声道:“都是生命,哪有什么轻贱贵重。我觉得它,好得很……我把它当朋友,它都不图我什么,至于我图它?”谢君山想了会儿,继续道:“猫肥家润。”
虽然,这还不是她的猫。
妇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姑娘是发善心。但这畜牲爱抓挠人,还是得想办法让它收收爪子。”
谢君山顿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地问道:“大孃,你有什么法子让它收爪子……不乱挠人吗?”
“这是公猫吧。”
“嗯,是。”
妇人音量陡然提高了几分,调子带了些亢奋:“得去势。去了势,多半就听话了……”
还不忘热情地指了指方向:“出门向左半里远,就有一个兽医,能做这个。就这品种,收的钱也便宜。”
谢君山抖了一抖。
夜倾满脸异色,觉得身下莫名一凉。
谢君山怀里的小猫咪瞳孔猛地一缩,哆哆嗦嗦一阵,收起了爪上的威风。
面上硬撑起一副淡定,内心忍不住哀嚎——
不应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
“陈记裁缝铺”后面,通向一个院子。
院子里一共有四间屋子。
按照妇人的说法,她跟她过世的女儿之前住一个屋子,她半傻的儿子住一间屋子。
余下两间小的,一间她留给了谢君山跟夜倾,一间留给红袍跟绿雪。
为了不让妇人起疑,师徒四人面上都做出一副正经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标准样子。
连平日跟红袍极不对付的绿雪,也极其难得没有方面再拆他的台。
……
只是一顿收拾下来,颇费了一些时间。
绿雪盯着衬着烛光下……红袍有模有样的新娘妆。
不客气地捧腹,笑得脚不沾地。
下一秒径直就要飞起来一样。
回屋之前,妇人给四人依依量了身,又拿出来一些不知道什么年月的胭脂钿盒,说要给红袍跟谢君山两位准新嫁娘,试试妆。
红袍本就生得男生女相,这会儿着了脂粉,一张脸流光溢彩……更加祸国倾城。
虽然……一呼吸就是一股子糊墙的廉价香粉味。
红袍捂着口鼻,还是忍不住咳了又咳。
对着镜子,心思复杂地细细品了品自己的造型。
新奇感有之,耻辱感亦有之。
在揽镜自照的“我怎么这么好看”的自恋,与“我怎么看起来不够威武”的自哀中——
反复横跳。
最后因为绿雪不留情面的嗤笑,心情一落而下,落在了“我怎么看起来不够威武”的自哀情绪里。
妇人停下了朝红袍头上横着插珠钗的动作,起疑嘀咕道:“他们两个真是一对?”
谢君山稳了稳头上花枝乱颤的排钗跟步摇,硬挤出一丝笑容,赶紧替他们两个辩白道:“一对欢喜冤家。这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妇人将信将疑,扫量了一会儿,便不再管红袍。转过身,扑了扑手里的粉盒,一条腿屈起膝,顶着谢君山面前的椅子。
整个身体向前……作势想糊谢君山一脸。
谢君山向后仰了仰,极不自在地扭过头:“大孃,你给她弄妆造也累着了。要不,我自己试试化看看。”
谢君山不喜欢跟陌生人过于亲近的身体接触,更不要说陌生人在她脸上糊粉墙。
何况她一贯素着,极少上妆。
妇人木了一下,拍了拍手道:“行吧。等你化好了,叫我。”
转身要走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
“就算你自己试,这钱也得付。”
谢君山:“……”
有道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她算是头一回遇上,比她更掉钱眼子里的高手了。
……
夜倾立在一旁。
微微俯目,安静地等着谢君山上妆。
也不觉得无聊。
谢君山一会儿拿起半截螺子笔叹气,一会儿盘着一小叠胭脂拧眉。
这种感觉对夜倾来说十分微妙。
因为,夜倾还没见过谢君山对镜贴花黄的寻常女儿模样。
一般只看到她——
要么在舞剑花,做包子,看话本子。
要么不是在煮茶喝茶,就是在煮茶喝茶的路上。
……
新娘子嘛,都娇美明艳,容光照人。
谢君山按照自己的想象囫囵化了个……有史以来脸上出现过最浓的妆容。
一刻钟后,她抬起头,揽镜照了下。
自我感觉效果不赖。
谢君山抬起头,询问大家的意见:“怎样?”
红袍瞄了一眼,痛心疾首道:“太娘了。”
谢君山:“……”
绿雪凑过来瞅了瞅,神情复杂道:“还凑合。就是不如素面瞧着老实本分,看上去风尘了许多。”
谢君山:“……”
只剩下最后一个徒弟还没评论。
谢君山一面玻璃心碎了满地,一面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告诫自己要继续坚强。
坚强的谢君山眨了眨眼,笑盈盈问道:“夜倾,你觉得呢?”
夜倾眼睛微眯了眯。
眼前的谢君山,点了钿心,抹了唇脂。她底子本来就白,刚才也没往脸上糊白色的香粉。
比起之前新月堆雪的清淡模样,多了些浓冶。
不过,并不难看。
“你这是……妆没卸干净?”妇人回屋收拾了会儿,准备了些简单的吃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折了回来。
入眼便是谢君山扶着发冠,脸上粉也没敷,在她看来极为潦草敷衍的几笔。
话里便不自觉带了几分谢君山暴殄天物……浪费了她粉盒妆钿的轻慢之意。
谢君山扶着繁重的头僵了僵。
过了半晌,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
内心想的是:说来你不信,我这可是……刚化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浓妆。
……
红袍跟绿雪回了妇人准备的屋子。
谢君山拆了头饰,骨头都松活了不少。
……顿觉浑身爽肌涤骨的轻松。
抬抬手,松松胳膊,打了一个哈欠,跟夜倾递了一个眼色。
做戏做全套,踏入了妇人给他们俩准备的另外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比他们想象中还小。
除了一张床一张茶几,几乎无物。
夜倾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把妇人准备的食盒塞了谢君山满怀。
一旁正蹬着腿准备往谢君山怀里拱的小橘猫,看到谢君山怀里没了位置。
愤然地乜了他一眼。
夜倾不理。
“师尊,我等那妇人睡着了,没多少戒心。再去两位师兄那儿挤一挤。你先吃点东西吧。”
谢君山打开食盒,掏出一个馒头,先递给了夜倾。又摸了一个出来,掐了点,掰得细细的,蹲下身边喂小橘猫,边嘟囔着“馒头没搁盐,应该多少能吃点”。
逆光中的谢君山眼神一派迷蒙,但轮廓更显柔和。
但她全然不知,扫量了一圈四周,抬起头,应道:“红袍跟绿雪那间屋子估计跟这儿也差不多大,你确定你们三个能挤得下吗?”
夜倾哑然失笑。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谢君山一些,不会再头铁地往——
她到底是不是在钓自己……这个方向靠。
要是换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估计多半会被人理解成变相邀约对方留下来了。
但话既然从不解风情的谢君山嘴里出来,一是一,十是十。
不会有什么更深层的弯弯绕绕。
“应该挤得下。实在不行,两位师兄睡床,我睡地上几晚,不碍事的。”
夜倾从谢君山那儿别的没学来,倒是悟得了一个真理——
扮猪吃老虎的人,得时时拿捏好以退为进。
他越是卖惨装乖。
对方,理应越是对他另眼相待,多几分在乎同情。
谢君山点了点头,接腔道:“确实也没办法了。害,年轻人有时候是得吃点苦。”
夜倾:“……”
怎么跟想象中的发展不一样?
谢君山蹲着喂久了,起身的时候,竟有些眩晕。
她一边拍了拍白色袍服下摆带起的灰尘,顺势锤了锤发麻的腿,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夜倾,我觉得这个裁缝铺有古怪。那个妇人的女儿,还有茶妖,我感觉有什么交情才对。”
“师尊为什么这么说?”
夜倾眸子倏地一亮。
他有些诧异,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
他总觉得,不得不重新审视谢君山这个人。
她着实被仙界大多数人低估了。
心性如此。
这样一个人,若是放在魔界,佐以雷霆手段。
能不能重新撑起一片天,也未可知。
但……哪怕他自诩比别人更了解她,仍是低估了她几分——
他以为,按之前他看到的谢君山的样子。
觉得谢君山多半感觉新奇,跟红袍差不离……全身心沉浸式地投入到新娘妆发里,没有细想,也根本没有精力去留心这处裁缝铺的一二疑点之处。
她的目光,分明从头到尾规规矩矩的,为了不让那个妇人起疑,也没往其他地方多瞟。
但短时间内,她竟然发现疑点,又捋出来究竟。
洞察力、判断力,皆属上品。
……
谢君山摸了摸鼻子,从袍袖里掏出来一枚茶叶尖,低头嗅了嗅。
“这是瓜片茶。我刚在妇人抻的布匹缝里找到的。”
“不易殿内我们收到的来自芳心国的祈愿,除了淡淡的妖味,还有一股茶的味道。我开始没有多想,现在回忆,就是瓜片茶的味道。”
“这个裁缝铺子铺面失过火,但看起来烧黑的地方边缘清晰……并不像是寻常的事故。我进门发现,墙上不起眼的地方贴了一道皱巴巴的黄纸。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不方便凑近多看。所以借妆发那会儿。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是道符。”
妖邪勿近的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