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徐培宴的希望

六合之内,四海之间,能把这上天庭的两尊大神,一口一个“歌儿”,一个一个“道儿”随随便便跟叫着玩儿似的。

不用想,也知道——

除了他们的师傅圣手徐培宴以外,借谁再大的胆子,天上地下也搬不出第二号人物来。

温柔与冷峻本是极对立的两种气质,但同时沉淀于徐培宴的脸上。

……并不显得突兀。

魁星仙尊腾出的那只手掌,仍保持着之前想把那团光芒接住的姿势——

光芒尽褪了,却只接住了一点儿火星的余烬。

眼里便尽是那细碎的火星点儿摇曳的余煴……以及那副火光照耀下脸膛呈现一些紫色,惦记了几千年的人——

再熟悉不过的笑貌音容。

锁着眉头的魁星仙尊,不绝地盯着手掌里的星点儿……深沉的情绪惊涛骇浪,牢牢裹挟着他。依附在魁星仙尊身边的祸斗,怅望着主人的脸,喉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他飞升后,什么都有,什么都得到了。

他自负高蹈,认为即使取天下也如捣汁般容易。

……但不知怎么,找回师傅的所有魂魄这事上,他一开始便怀抱悲观,认为自己的希望终会落得不得善终。

是以,当他听到徐培宴在叫他的名儿,一如几千年前那般唤他。嘴唇艰难地试探动了几下,最终却不敢先开口回应——

生怕只是美梦一场,眼前不过是易碎的幻境。

一旁的端水仙尊却是沉不住气,再不是无波无澜的样子,脸上神色跃动……并不停步,直往眼前徐培宴的方向钻。

“师傅,我们找了你好久!!”

“师傅,我真的好想你!!”

徐培宴长吁了一口气,轻轻隔开了一段距离,动作很轻地拍了下对方的手,顺势卸下了端水仙尊停靠在自己后背的怀抱。

骨节分明而修长的劲瘦手掌向上抬起,拭去了端水仙尊眼尾一抹不那么明显的润意。

“歌儿乖啊,你已经长大了,姑娘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师傅了。道儿他……”

之前盘坐在洞壁下看钤印的小照姑娘,隔得相对远一些。没有听清楚徐培宴话还没讲完,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无意打断道:“原来端水仙尊还有这么真实鲜活的一面啊?”

这样开窍了不挺好的吗?之前绷着分明太无趣了。

我原来以为,仙界除了阿君,其他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工整规则,四四方方,不出差错。

但就是过于工整规则,像一摞摞豆腐块儿一样惨白,连包浆也无生气。

徐培宴面上流露出不解:“他们叫你端水仙尊?”

谢君山想起来之前魁星仙尊相警的不必替他在徐培宴面前美言的事——

朝徐培宴招了招手。

一旁的白鹤仙尊带着对谢君山惯有的鼓励神色,浅浅一笑。

徐培宴的目光便从端水仙尊跟魁星仙尊那儿跃过,落在这个清丽苍白、一脸友善的陌生姑娘的面上。

谢君山不忍见魁星仙尊那一副哀毁骨立的落寞样子,便先挑好的向徐培宴解释:

什么他的两个徒弟都飞升成了仙界上天庭的文神,地位数一数二,非常了得。

什么端水仙尊也是因为一直端着他送的碗,才被大家约定俗成给这么叫了。

……

徐培宴一脸平静地听完,似是并不讶异他的两个徒弟能做到这些。点了点头,朝谢君山致谢后……又略微转头,注视着魁星仙尊的脸色——

“道儿,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跟为师说的吗?”

魁星仙尊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带了一些哑然,惜字如金道:“师傅为什么只给妹妹托梦?”

为什么——

不来给我托梦?

为什么——

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来找我?

为什么——

唤醒了师傅最后一魄的不是我,只是一个跟师傅生前毫无关联的旁人?

为什么——

一切这么不公平。我是一个男子,便不能像女子那样,想抱师傅就可以抱,想向师傅撒娇便撒娇。

为什么——

我得到了不少,却感觉失去的更多,心里百般俱是不称意。

……

洞壁中自带回声,魁星仙尊尾音相击带着颤,又分明扩大了几分。

……

小照姑娘一脸狐疑,向那个看起来一路对阿君比较好的白鹤仙尊问道:“这个什么魁星仙尊,他以前是这样的吗?”

——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以前分明蹬鼻子上脸,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啊。

白鹤仙尊晓得小照姑娘的意思,嘴角微扬,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

这个洞壁难不成还能叫无生气的“豆腐块”一个二个的都转性?

小照姑娘鼓着腮帮子,半天也想不明白究竟,思考间无意识地拉住谢君山的衣襟,来回晃晃悠悠地荡。

谢君山眸光微闪——

不知怎地,眼前的景象,让她想到了那只在从前她怀里从不撒娇,对她又抓又挠,但仍然愿意向她露出柔软肚皮的小奶猫。

它有时也会如此扯着自己的衣袍。

虽然从不撒娇,但谢君山一厢情愿地以为——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得上亲近。

……

那一头,徐培宴望着咫尺几步的魁星仙尊,听了他的心防与怨谤后,无奈地笑道:“你们兄妹,我梦里都去找了啊。但是我只找到了你妹妹,哪儿都没看到你。”

“找来找去,也只看到一个戴银制面具的年轻人。身形跟你很像……但他一直不揭面具,我也无从判断,究竟是不是你。”

“我只有放弃。”

魁星仙尊的银制面具,是在徐培宴去世以后,才制成戴上的。

徐培宴并不知道银制面具的事,所以没能认出来魁星仙尊。

咔擦。

伴着一声果断的脆响,藏于衣袖里的银制面具,被无情拧断,裂成几瓣儿。

魁星仙尊这会儿举手投足间理不直气也不壮。

低声道:“那师傅,为什么给妹妹留了碗。什么也没给我?”

“傻孩子,你怎么现在才说出来在意这些个。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想要这些啊……你妹妹她,是开口找我要的。”

魁星仙尊眉间更加料峭。

“师傅,你最后一魄到底是因为什么苏醒过来的?”

答案虽然呼之欲出,魁星仙尊仍想得到亲口确认。

闻言,徐培宴探着头眯眼辨认了一番洞壁的字行。

“我看到一个模样清清透透的书生,在一个洞壁里写“徐培宴”三个字,写那些人的结局。开始只是好奇,我便跟在他身后瞧他想做什么。后来他又写了一些诗,我看着想流泪。再后来不知怎么,我的魂魄就被吸附进了洞壁……那之后我便想起来了我生平的所有。我记起来……我就是徐培宴。”

果然,写出“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的谢皎……是理解了徐培宴的。

“那师傅,你知不知道还有多久……你会被冥界的小鬼带去投胎转世?”魁星仙尊问这话的时候,心有不舍,默然移开了目光。

“我感觉,几个时辰还是能捱过的吧。”

啪地一声。

魁星仙尊直直地跪下来。

“师傅,你走之前我有事要交代。我做错了事。我本想救和宣国,但是……”

我好像把事情搞得更砸了。

……

魁星仙尊眼底暗云堆积,沉声讲述了他是怎么用一纸治标不治本的《斥茶赋》煽动和宣国的皇帝与宗室贵族,贴邻而居的国家都受了影响,极化的厌茶之风一夜兴起。

又是如何蒙蔽本心,以为自己开口便能扭转郑氏父子继续作恶之心,又做了什么试图去掩饰郑氏父子之前的罪行。

端水仙尊一样不能全身而退,同样跪在魁星仙尊一旁。说了自己这几千年是多么愚钝,领会错了师傅当年的用意。在仙界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做错了很多事情。

包括,假传圣意拉至茶仙尊下和宣国。

徐培宴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摇摇头,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长叹一声,道:“为师也有过错。当年虽然从那个人手里救下你们,但我疏于对你们排解,只顾着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鲜少与你们沟通我的真实想法。”

就像,我也曾怀疑动摇过,我做的一切不合时宜的事是否真的有意义,我的理想是不是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我感动,所谓的野望与宏愿会不会只是一场巧于辞令的欺骗性表演。

徐培宴从端水仙尊手里接过净色碗,搭在碗口边缘的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来回摩挲。

“器皿太常见了。也正因为如此,才越难做好。”

“人也是一样啊。”

朴素的正义与偏狭的情绪之间,似乎很难寻求一个分寸。而人一辈子需要面对克服的东西太多,有时是外界,有时又是自己。

口沿一圈隐入器身的弧线,细致辗转于明暗的流动蜿蜒之间。

人,似乎也同样分裂,有着幽暗与阳光,有着愚蠢和坦然。

但冥冥间总有一种力量的召唤,可以吞噬阴暗的那个自己。人承载使命,而又超越了使命,超越了虚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人,可以因为它,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徐培宴眼底盛着光,浮浮潜潜几辜博弈之后——

终于还是浮占了上成。

“你们既然犯了错,会去认错领罚?会去尽力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吗?”

啊???

伏跪的端水仙尊跟魁星仙尊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眸光向上抬,定定看着眼前的徐培宴。

师傅他那么刚硬不屈的一个人,竟然没有被我们说的话气死???他那个态度,像是说他并没有对我们失望透顶,一切还有转寰的余地???

他刚才好像,还吝啬地对我们点了一下头?

没有想象中的恨铁不长钢。失望,肯定是有的。但对二人一贯温和的态度中,分明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心疼。

徐培宴轻咳出声:“你们都长大了,现在也都当仙尊了。做错了事,我指着骂你们也无用,总不能像你们小时候犯了错领着鞭子受笞。”

可即使我们小时候犯错,你手里拿着的鞭子,也只是作势吓唬,从未重落在我们身上过啊?

徐培宴魂魄刚刚拢一,说话间并不似正常人一样鲜亮活跳。但他一字一顿,尽量把话说得清晰:“我自然不能代那些因你们而受祸的人原谅你们。但为师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本心都不坏,也比为师更有能力。希望你们能担当自己应有的责任,日后也有机会在你们的位置上真正造福于民。”

可能,魂魄七七八八,无根漂泊。几千年没有任何羁绊的时间太久了。

……从前那些师徒间的情分回想起来,便显得更加珍贵。等再次见到两个徒弟,记忆里更是添贮了许多活水。

他的清歌跟清道,幼时在奸臣手里受尽了欺凌,跟蝇蛆争温饱。本来比之于他成长环境便相去霄嚷。

他们,甚少待在阳光下。能活到被他救下,已是幸运。不跟他们讲清楚,不带他们真实感受,又怎么能站在制高点不近人情地让他们描摹出阳光应有的样子?

若他重活几千年前那一世,一定会跟当初一样,进献那几箱罪证陈书。但他绝不会,只狂热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他会多关心他的两个徒弟。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不会再顽固笨拙,蜕变为变相伤害他们的利器。

他会告诉他们,这个讲求策略跟效率的世道,孤勇的真心,也很可贵。

魁星仙尊发愿:“师傅,我们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了。”

端水仙尊紧跟着道:“师傅,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去弥补。”

那张坚毅却不甚明亮的面上,徐徐绽放出柔和如瓷的笑容。

“如此,也不枉我在这洞壁内多日沉思无眠。”

一向快言快语的小照姑娘扬了扬下巴,一脸了然道:“你眼底泛着青,原来是熬夜熬的。我还以为是你魂魄刚归位,精神状态不佳呢……如果你不熬夜,胡子再刮刮,应该会精神地多。”

禁锢于语言中的滞重消散了一些,徐培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连笑几声,直道小照姑娘率直……又十二分真心朝谢君山致歉。

谢君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胸中浩浩落落,无甚芥蒂。

心里想的,没开口说出来的是——

和宣国这趟如何我都是来的,反正端水仙尊也已经答应折给我功德供奉作报酬了。

于是徐培宴感喟道:“做壶制碗,心思不能重。心思重了,便容易堕为死泥。道儿跟歌儿,能有至茶仙尊跟小照姑娘这样至情至性的朋友,也算是他们的福分。如此,我也能走地安心一些了。”

朋友?

什么玩意儿?

你是不是魂魄刚刚归一理解能力大大受了损,谁稀罕跟你那阴晴不定阴阳怪气的两徒弟做朋友?

小照姑娘当即就想怼回去。

谢君山再清楚不过她的习惯,抢先一步掩了她的口。

“对,大家当然都是朋友!你制茶壶茶杯,我掌管人间茶事……我们跟你和你的两徒弟,都有缘地很。”

还是有些别扭,一时没转换过来的魁星仙尊与端水仙尊两兄妹,不冷不热地应声附和了一下。

……

白鹤仙尊笑意盈盈,主动问起徐培宴觉得他如何,为何适才说谢君山跟小照姑娘率真的时候,没有把他和他们归在一起。徐培宴不置可否,摇了摇头道他也不知为何,只直感他不像谢君山跟小照姑娘一样好看穿。

……白鹤仙尊却也不恼,依然那副一笑盈春,珠玑璀璨的模样。

再后来徐培宴又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被冥界的小鬼带走,走之前如何对他们殷殷嘱托。

端水仙尊跟魁星仙尊,脑子荡了又荡,如坠梦中。等到众人离开山洞一段路程,久久还未回过神来。

一直往前迈步的脚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只有脑袋还在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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