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酒肆遇白鹤

“谢君山”闻言,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夜倾适才说的“师尊,你从前不是不爱这样吗?”是什么意思。

消化了夜倾话的“谢君山”眨了眨眼睛,心思倏地一转。连着后退几步,身子后仰了些。

……便不再挽着夜倾。

“谢君山”拍了拍手,脸上极浅的笑意若隐若现,幽幽长叹一声——

“夜倾,我进去前没多想,进去后心里却实在担心……等我出来的时候,你会不会就不在了。就跟绿雪和红袍一样,不知道什么就离开我了……”

“刚刚一出来,就看到你还在等我,我真的很开心。我也不知道怎么……不自觉就想拽着你……对不起啊。”

夜倾无意识盯着之前手上与“谢君山”相触的那处皮肤。

僵直了有那么一瞬——

那种感觉……有些胶着难言。

约莫过了不到片刻,夜倾错开脸去,拢了遐思。

不再去瞧她脸上那些……似乎真因为庆幸他留在原地等着她,而呈现涌动的——

极细致生动的欣然。

夜倾调整了呼吸,神情别扭道:“师尊,我还是先陪你找白鹤仙尊吧。”

谢君山仰起头,微微扬了下巴,长舒了一口气,轻快道了一个“好”字。

……

离开的时候,“谢君山”不动声色地扭头回看了一眼破落的庙观。

隐秘的笑凝在嘴边。

眼底仿佛罩了一拢迷障白雾,其间意味不明。

……

“谢君山”没有想到的是,凭着星晚仙尊如此过硬的交情与默契……他都没没找到的白鹤仙尊——

她跟夜倾,却真能碰上。

“谢君山”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跟夜倾——

是在酒肆里遇上的白鹤仙尊。

彼时酒肆的白鹤仙尊,看杀卫玠,芝兰玉树。

仍是那副雪色侵衣的熟悉模样。

样子出挑得晃人眼球。

唯一“谢君山”不熟悉的,便是白鹤仙尊面前一字摊开的一堆饮尽的酒壶。

她跟白鹤仙尊见过的面不算多,但也不少——

但还从未看过他饮酒的模样。

白鹤仙尊手中却执着酒盏,动作超然流逸而又温醇亲和。

除了眼尾淡色残红,泄露了微末情绪。

……别的,并未失了任何分寸。

再次见到“谢君山”跟夜倾,白鹤仙尊也只是微微讶异了片刻。

而后,继续执酒。

“君山,夜倾小友。你们也是来喝酒的?”

“谢君山”扫了一眼满桌码的整整齐齐的空酒壶,又见白鹤仙尊仍是那尊让人放心的端方自持样儿。

说不出是什么微妙的感觉。

“谢君山”摇了摇头,喉头禁不住滚了一滚:“不是,我们不来喝酒。白鹤仙尊,我们是来找你的。我刚在酒肆外感觉到了一点儿神的气息,便撞着运进来寻了寻。结果,你还真在这儿。”

“谢君山”面上流露出不解:“白鹤仙尊,你不是回仙界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此处喝酒?”

白鹤仙尊眸里淡淡水光牵了上来,潋滟间仿佛风荷正举。

并不直接回答“谢君山”的话。

只屈指……轻轻扣了扣酒席,示意“谢君山”跟夜倾入座。

“谢君山”看了看招牌上偌大的“酒肆”二字,又顺着白鹤仙尊的扣指垂下眼去,有些犯难——

夜倾喝不喝酒,她不大清楚。

但她,自来是不喝酒的。

白鹤仙尊并不催促也不强迫,只抬眸浅笑着看她:“君山,之前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拒绝,连话都给堵死了……怎么,你现在还要管我,我还不能自个儿喝酒吗?”

“谢君山”闻言一怔,也不扭捏,拉着此刻神色复杂又一言不发的夜倾——

一道干脆坐了下来。

话里带了些涩然的歉意:“白鹤仙尊,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君山”不喝酒——

便只能招呼小二新要了一壶茶汤。

因这儿自来是酒肆,甚少有人提出要茶。若真有人腆着脸这么做了,不用想——

多少会招来四周的酒客或目光或鼻孔的不屑。

……只要是个人,遇到这种情况,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发紧——

纠结自己到底会不会丢面儿。

但“谢君山”找小二要茶汤的时候态度十分平静,不像经过什么权衡与挣扎。

酒肆的小二到底灵巧变通得很。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到过?

——做生意嘛,跟什么过不去,都自然不能跟钱的事过意不去。

客人顾不顾着脸面自然是客人的事,客人都不计较,他一跑堂的小二需得着瞎操心什么?

是以,小二缩着脖子勾着腰,一边搓手,一边听着谢君山的要求,脸上还不忘堆着笑。

爽快地应了。

不一会儿,小二便端来茶盏,口中按职责习惯,扬起声——

利落报了名儿。

“茶盏两位。”

“谢君山”在四周茶客自目光自鼻孔里流露的或浅或深的不屑里,面上水花儿都不溅一个——

夜倾喝不喝酒她不能确定。

但夜倾喝茶,她是知道的。

“谢君山”坦然自若地替夜倾跟自己各斟了一盏。

白鹤仙尊看在眼里。

支着脸侧,舒展了一个笑,打趣道:“君山,你身为一个凡人供奉的神仙,平日不参加仙界的酒局也就算了。来酒肆这种专门喝酒的地方却不喝酒,真不担心这些凡人知道后取笑吗?”

“谢君山”后知后觉,扫量了一圈四周挤眉弄眼的明嘲暗讽。

“谢君山”耸了耸肩:“其实没差,白鹤仙尊你看啊……他们不知道我是神仙,不也还是在取笑我吗?”

“唉,我真的也不是有意扫大家的兴……可我确实从不喝酒,骨子里又散漫地很……实在没法勉强说服自己去信服那些虚头巴脑的酒文化……”

“谢君山”似有触动:“我想不明白,喝酒喝茶一个道理,不都是该先满足自己,让自己高兴吗?难道别人让你喝什么你就喝什么,就真的是尊重对方了?以前我爱喝茶,大家不喜欢茶,瞧着我也闹心。但我最多也只是躲起来喝茶,我做不到,也不可能真的因为人言便弃自己喝茶的习惯……”

“喝是这个道理,不喝也是这个道理。若为了别人眼光,受了委屈……自己先不高兴不顺意了,那会不会太本末倒置了?”

顿了顿,“谢君山”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不该有强按头的道理嘛……他们若是因此看不起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谢君山”想了想,补充了一句破罐子破摔的话:“仙界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就算有,我也没觉得,当神仙,就一定要被所有人接受,被所有人看得起啊?”

夜倾面色显出沉凝,将茶盏推得离谢君山面前更近些,别开脸——

并不看白鹤仙尊的方向。

“酒肆一直只卖茶,就是对的么?……会做生意的话,本来就不该拘着这些死的规矩。”

夜倾的话照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无一不是在护着谢君山的意。

白鹤仙尊望着眼前极有默契的两人,道不出感荷如何——

睫羽轻颤,说出的话语气却是“谢君山”自来熟悉的温和:“君山,刚才的话不过是我骗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因为之前曾听星晚说,仙界的酒醉不了人,只有下界的酒才能让人醉……离开你们后,又刚好路过酒肆,一时舌尖发馋,才想来试试。”

一试,便试了一桌空酒壶?

——就算是仙界一堆酒懵子的酒局,也不该是这个喝法啊?

白鹤仙尊的话,“谢君山”听得将信将疑,但她直觉不该在这个时候质疑他喝酒的动机。

“下界的酒酿真的醉人吗?”

白鹤仙尊笑得如拂面春风:“放心,我不会醉。”

“谢君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点了点头。

凝着那摊“插秧”式齐整的空酒壶,“谢君山”转换了一个角度,幽幽感慨道:“白鹤仙尊酒品真好,不像仙界那些凑一起的酒懵子仙尊,喝了酒到处乱扔乱丢。”

有什么迷了夜倾的眼。

手中茶盏里的茶汤便变了味。

其实,也不是这会儿才变了味——

酒肆平日并不卖茶,小二匆匆寻来的茶汤,也不可能多用心……本来就品相次。

……涩地难以入口。

但“谢君山”不说,“谢君山”她能够接受。

他之前准备抱怨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儿。

便也只能囫囵生咽了下去。

——“谢君山”爱茶,从来好坏不拘,只是好茶热茶,她的喜欢便更多一层罢了。

不似他那般讲究挑剔。

这些说到底,其实都是夜倾能容的小事——

只不过,别的有些事,夜倾消化不了,也断然容不了。

……白鹤仙尊面上持重,但牢牢盯着“谢君山”的眼神,温柔而又缱绻,温柔得让他觉得发腻。

温柔得让他心里十分抓挠。

再这样看下去,“谢君山”怕是会被这温柔一刀的眼神——

剜骨刺心,化得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夜倾心里烦闷,极不自在地扫了一眼席面,目光自一个稳稳当当立着……有明显重量的酒壶上——

疾掠而过。

夜倾捞过酒壶,避开“谢君山”的目光,扬了扬下巴,声调转高——

“小二,再打十壶酒来。”

“谢君山”:“???”

“谢君山”心里默了默,白鹤仙尊桌上一字摊开的空酒壶,最多也就七七八八。

——夜倾一开口竟然就叫了“十壶”?!

——正常人谁能喝这么多?!

“谢君山”着实被夜倾这一番毫言惊着了,目光自白鹤仙尊面上收回。

眼睛瞪大,傻愣地看了夜倾半天,“谢君山”无不担忧地脱口而出:“夜倾,我没见你喝过酒,你确定你能喝酒?你确定你能喝这么多?”

“嗯。二十壶也不是不行……”

“谢君山”心口一震,尝试换了一种方向沟通:“夜倾,你这样能喝,会不会显得为师很菜?”

——在她印象里,凡事只要牵扯她的面子,“夜倾”向来多少都会顾及一二的。

“没事,师尊本来就菜。师尊心理素质向来好地很,从来也不在乎别人觉得你菜不菜。不是吗?”

夜倾压低了声音,只把话送到“谢君山”耳旁。

但回答得极为流利顺畅,根本没过心里的弯弯绕绕。

“谢君山”捂着心口,梗阻莫名。

——理当然是夜倾说的这么个理儿。她没法喝酒,她是“菜”,她的确“菜”而自知。也如夜倾所说,并不在乎别人说她“菜”。

——但自己的面子被一向最维护自己的夜倾亲自踩得稀巴碎,是什么感觉?!这就很微妙了。

——还有,为什么夜倾踩碎自己面子的同时,只把话递她耳边,不让白鹤仙尊听个真切明白?难不成,他不想也不希望她在别人那儿丢脸?怎么会突然如此别扭拧巴?

“谢君山”的反应落在夜倾眼里,他心中微动……似乎也有些后悔适才的口快。

想了想,夜倾又很快接上了一句:“师尊,你不用紧张,更不必有什么负担……我自个儿有买酒的余钱,你不用担心会替我付什么酒钱。”

“夜倾,我真的不是舍不得给你花钱买酒的意思。”

“谢君山”急得脖子都梗红了——

天地良心,她就算把心挖出来,也只是担心夜倾喝不了这么多,也只是一颗活泼泼的——

对徒弟拳拳关切之心。

没想到自己抠门穷酸的形象深入了夜倾的心,这会儿自己想问的问不到,反被夜倾的话制掣住。

……连辩解,都显得过于徒劳苍白。

“君山,你开头说星晚也在找我,还没找到我,你又碰上我了……是怎么回事?”

白鹤仙尊笑了笑,及时打断了谢君山与夜倾之间有些僵持的胶着。

夜倾冷沉着脸,一言不发饮下第一壶。

“谢君山”拎回神来,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白鹤仙尊,星晚仙尊说他好像偶然知道了你什么记忆被上天庭清除过的事。他急着来找你,想跟你说明白……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我真有记忆被清除了?”白鹤仙尊面上崩裂了只那么一瞬,他想到什么,突然话锋一转:“上天庭的路,并不是谁都能找到的。但每次,只要你想,你都能找到我……星晚都没找到我,但君山,这次又是你先找到了我……君山,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呢?”

“谢君山”左思右想,仍是不解:“这能因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白鹤仙尊摇了摇头,一笑盈春:“君山,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急着回避。事情变成这样,说明我们之间一定没有来得及捋清的缘分羁绊。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也不想知道原因吗?”

白鹤仙尊说话的时间里,夜倾面色愈发冷凝,接二连三饮下几壶。

喝空了的空酒壶被他码成了一座小房子。

“师尊,我喝了酒不也没有乱扔乱丢。”

“你看这房子,像不像你的不易殿?”

这次,该换他打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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