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滑落伞面，激起了一阵阵噼啪响动。
视线里，又一抹粹得油亮的伞——
不紧不慢地横亘在谢君山跟夜倾面前。
“两位愿意到我落脚的地方一避？”
伞的下方，主动搭腔的是一位头白眼暗，皮黄肉皱的病痨书生。
书生显然已经瘦脱了相，病容深重。
还好眼下只是下雨……若是刮风，就这柴火棍儿似的身量，不知道何时就被吹到哪根树枝上给远远挂着。
书生分明看脸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谢君山一眼瞧出……他已经没几日光景了。
书生虽然打着伞，但这雨越下越紧，又下得斜。他一样沾染一身深重的湿气。
……说话间已是有丝丝抽气，提不上多少劲。
谢君山吐了一口气，心下有些晦暗不明的压抑，一时说不清——
适才被那样一个披着皮的道长在自己的庙里敲诈勒索一番后，眼下又被这样一个病弱之人主动搭腔收留……该是怎样难以言栓的心情。
于是——
她并没有开口点破书生自身身体与处境的窘僵，只是给夜倾递了一个就跟着一起去的眼色。
谢君山有意迫使自己不再去用眼神直勾勾打捞书生脸上的病弱沉珂。
然后谢君山扬了扬下巴，冲着书生莞尔一笑。
这个笑的程度，拿捏地刚好，不会教他们师徒二人跟痨病书生任何一方难堪。
“那我们师徒二人，就有劳兄台带路了。”
书生点了点头，没甚血色的脸浮现出了一丝病弱之人所能呈现的……极细微的欢欣。
书生也不多言，多扫量了面前的两个人一眼，伸出一只干枯劲瘦的手，把手里那把大伞换了夜倾手里的小伞。
……再转身，把谢君山跟夜倾往前面墙弯的方向带。
三个人撑着两柄伞，走了没多时。
书生在柴编石砌的一处庙观面前不紧不慢——
堪堪顿住了脚。
“嗯，我落脚之处就是这儿。刚才听到两位只言片语言及过夜之处。若是不嫌弃，可以在我这儿凑合一晚。”
“兄台，你也住在庙观里？不知，这庙观供的是哪位神仙啊？”
谢君山盯着面前门静无人的破落庙观，匾额风蚀雨浸，荒废已久。
上面的字剥落了大半，让人瞧不分明。
“我也不知道。”
书生耸动了下嶙峋的肩膀，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陈旧匾额，目间没有任何温意——
“我落脚的地方，没有神明。”
我落脚的地方，没有神明？！
谢君山闻言，心里登时一个激灵——
这难道不是她在清渊国的时候曾经对沁水公主说过的话吗？
痨病书生觉察到了谢君山眉间再明显不过的震色，清咳一声，解释道：“抱歉。我是个无神论者。并不是有意跟你们置对。”
谢君山不解：“你不相信神不信任神，是没有信仰吗？”
——谢君山还没有见过，在神面前直白无误说不相信神，没有任何寄托的凡人。
书生摇了摇头道：“可能这儿在你们眼里，的确是个供奉神仙的庙观吧……但在我这儿，也就是个能挡斜风偏雨的落脚处。”
“我不相信神，并非是因为我没有信仰。我的信仰在别处，天理并没有规定说……世人的信仰，只能寄托在神仙上吧。”
——我落脚的地方，没有神明。
并不是我抛弃了神明。
而是，神明理应先一步放弃我。
谢君山听书生说除了对神的寄托外，世人也可以有别的信仰。
这个说法很是新奇，甚至醍醐灌顶发人深省。
谢君山点了点头，心道：刚才，确实是她狭隘了。
……
夜倾见谢君山那半边外衣还是润着，她整个人缩在衣服里……连带眼神也湿漉漉的，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小困兽。
夜倾心下一沉。忙着去庙观里捡拾没被雨水浸泡发软的干柴，想学普通人在眼下这个处境下能自然考虑到的事一样——
生一堆火，好早日烤干谢君山的衣裳。
……
谢君山把肩上的竹簟再次卷好，竖在庙观的廊下。
看起来更像春卷了。
谢君山怔了一会儿，担心“魁星仙尊”捂久了生了霉。
又把竹簟撤开。
痨病书生凑了上来，眼见谢君山纠结反复的动作。咂摸半晌，好奇道：“你晾这垃圾神做什么？”
谢君山内心翻了个白眼，直起腰，不卑不亢道：“兄台，他是魁星仙尊。不是什么垃圾神。”
谢君山迟疑了一会儿，发现了一点问题的机锋。“诶……你不是不信奉神仙吗？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叫他垃圾神。”
“我只是不信奉神仙，但又不是不认识神仙。我本来就是世代簪缨的读书人家，认识文人供奉的魁星仙尊……也没什么稀奇吧。”
痨病书生叹了口气：“不过，我对他没什么敌意。只是因为这儿的人这段时间都这么称呼他，我习惯性被洗脑了。抱歉……魁星仙尊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痨病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为了弥补歉意，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块干净娟帕，递给谢君山。
换回了之前谢君山手中已经擦得快秃噜了皮的那块。
谢君山摇了摇头道：“不是，魁星仙尊对我来说不重要。我跟他，差不多算……缘悭一面吧。但是，他对他的妹妹和他的师尊来说，非常重要……下界其实连他具体犯了什么错，很多人都并不晓得……但也不妨碍人人都要踩他一脚。”
“哦？？”
谢君山的话勾起了痨病书生的兴趣。
起先他见到谢君山师徒二人似乎为落脚之地，言谈讨论间颇有些狼狈。
想着这两人面貌极好，自己估计也没几日光景了。
死之前多见见美人美色，替美人美色解解困顿，也是好的。
就算来人不是美人美色，死之前……能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他怎么也不亏。
——所以，才有了刚才的主动搭讪。
但没想到，这个清丽斯文的姑娘，行事说话，竟然如此有趣。
因着病色，书生笑意也显寥寥——
“我不信奉神仙。一则是世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没有自己一点主张。二则是我的信仰，只得靠我自己。神仙他们，大概是会觉得糟污，没法听进耳朵的。”
世人也好，神仙也罢，大部分人选择无脑跟风盲从，无非是让自己消失在绝大多数的集体里，成为面目模糊的那个，藉此来获得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迎风欲仆、随踵而立”。
这是谢君山对书生这句见解的一番理解。
不过，其他的部分谢君山都没怎么听明白。她琢磨了一下痨病书生刚才说的话，提出了心中疑问：“兄台，你刚才说你是世代簪缨的读书人家？”
——真要是这样，可，怎么会沦落至此？
“兄台刚才话的意思是说……神仙没法达成你的信仰。那，兄台你的信仰是什么？”
痨病书生适才说自己的信仰愿望不值一提，秽羽旁生。
谢君山拿捏不准说这话的他，对仙界态度究竟是漠不相关……但也保持敬畏，还是明里贬低自己……暗里怨憎谢君山一样的神仙，只看清河，不解秽羽。
——标榜良善。
是以，谢君山的话避重就轻，折了个中。
不过，谢君山心想：
——兴许你说出来，我有那么微妙的一点儿可能帮你实现祈愿呢？就算没有我，仙界还有那么多有能力的神仙啊。
痨病书生点了点头，话里没有一丝苦意：“家道中落，不值一哂。同门倾轧，不值一提。但我骨子轻贱，没那些厌新复旧的高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吟味生活，好好做一个纨绔！！！神仙……当然不能帮我实现这些。”
谢君山：“哈？？？”
大多数人既没有自我观照，又言词复拙。
就算谢君山，从前在仙界如此遭人排挤，也不能挺直腰杆……面不带惭愧之色说——
我就是要当咸鱼！！
你们瞅我/干啥？？？
爱咋地咋滴！！！
但——
这个人不仅把不信神明挂在嘴边，还把做纨绔当成了大志。
虽然他话里有一些含意未伸之处，但自一个理应被从小教育“出世入世、经世济国”的读书人口里道出这些往好听了说“别立枢机”……往难听了说“离经叛道”的话。
——是可以把听的旁人足足震傻了的程度。
……但谢君山是谁？谢君山震了只不到片刻。
她捋了一会儿，能确认的，并不仅仅是那颗无用的恻隐之心作祟。
谢君山为了掩饰，清咳了几声。以手掩口，压低声音——
真心实意、认真建议对方道：“其实你下次可以试试跟神仙祈愿：你希望你心里所愿之事都能实现。”
痨病书生本来阖上了眼睛，比等死还要视之如归，准备迎接谢君山的一通嘲讽。
没想到——
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讥讽指责，没有等到一张口条条读书人正法正道，强求他人折己献国。
他在离世之前等到的是，萍水相逢之人犹事雕虫，带着些狡黠之意的真心建议——
完完全全站在他的立场的发言。
虽然……极不着调的单纯。
但动机良善。
痨病书生的面上漾出了一层极浅的光亮——
“你，真的不觉得，我作为读书人，这样没有错？”
谢君山谦虚地摇了摇头，“你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尸位素餐对不起谁？！最多也就是违背了世道人心对所有读书人的愿望。不过，做自己，怎么可能有错呢？”
书生面上那层极浅的光亮于是晕得更开了。
“我知道姑娘是为我好，不过……这个建议可使不得。我虽然不信神，但是也不能因着我的一点儿私心，就去作弊，给神仙挖坑，向神仙耍赖啊！！”
“我在想，如果真的有神仙，那他们一定也跟人一样，多多少少有些烦恼跟难处。”
“我不想麻烦谁。当纨绔，只能自食其力，才能体会个中意趣。”
抛开一个病弱之人偏偏掷地有声口口“纨绔”的话，谢君山第一次被世人当着面体恤“神”的辛苦，关键这个人还是没法将心比心的“无神论”者——
作为“神仙”的谢君山当下有些懵圈，久久回不过神来。
痨病书生说完这些，便没留意谢君山的神色，只顾敲了敲手中的檀板，比划了下“魁星仙尊”的身量。
转身，进屋捣腾片刻，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些颜料细笔。痨病书生仔仔细细描边勾勒，把脱色的地方补匀。
“我这儿没有面漆，只能将就下。补了还得多晒晒。”
“嗯，谢谢你。”
“不用口头谢我，真要谢我，就替我买点儿玉液膏腴、珠胶霜腻、凤脯麟肝，好好祭我五脏庙一番吧。”
谢君山：“哈？？？”
——我读书少地很。你能不能尽量说人话？！
痨病书生扫量了一会儿还在屋里拾掇着生火的夜倾。
……刻意抻着脖子，朝着夜倾的方向，卯了一口劲儿，拔高了一些声调。
“我起先出门，在碰到你们之前，便是打算着去集市打酒买蟹。但眼下这雨又下大了些，我这身体着实不耐。姑娘见好，能不能替我这没三日光景的痨病鬼走一遭，带回来我心心念念之物，聊以慰我口腹。”
谢君山刚要点头应声说“好”。
一道冷冽的玄衣闪现在他们面前，堪堪截住了谢君山的话头。
“别随便支我师尊。我去。”
“师尊，你快进去烤火。莫要受了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