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曲穷力困人晕厥

变故迭起,一记闷棍重敲谢君山脑。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君山想到会出现,跟没想到会出现的人齐齐出现。

也不管她接受不接受,就统统塞在她眼前。

郑府这事眼见着越来越复杂。

轻轻扯了扯旁边小黄的袖子,谢君山小声道:“台下提灯的那位一直盯着你看的小照姑娘,你们是之前便认识?”

谁???

小黄反应虽然在“傀儡人”里算快的,但较常人还是慢了两拍。听谢君山问他,愣了一会儿,才动了动眼珠,僵直的脖颈上架着更加僵硬的两道目光。

顺着谢君山示意的方向慢慢望去。

一个眉长眼细,着淡黄衣裙,提着一盏淡黄孤灯的姑娘。天真雅丽的目光正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没有……印象。

一头雾水的小黄,茫然地摇了摇头。

谢君山想了想,跟着摇了摇头。

问出去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谢君山差不多也就想明白了。问或者不问,其实都没差。小黄受阿芙蓉大补药控制,渗透骨髓跟脑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就算小照姑娘真是他什么旧识,眼下他又怎么能够一眼辨认得出来呢?

谢君山跟小照姑娘的结识呢,总之说来话长。不过,她确实是谢君山从前遇见的魂息里比较特别的一个——

因为她虽有她的执着,但并没有犯恶,成为谁的怨主。没有像其他魂息被沁水绞杀不说。

误打误撞,两人也算成了半个朋友。

虽然不明白小照姑娘为何出现在了这里,但想来她以前从不会危害人,她要做的事,应该也不用谢君山多去担心。

眼下虽是在戏台上,但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放肆拿具体某一个人干瞪眼地打量个遍。

真的大麻烦,该是那个算命先生吧。

谢君山分出了一点余光,好教不动声色留意跟魁星仙尊有关的那个算命先生。

好在——

他眼下似乎安分地很,面上淡淡的,一副看客旁观的样子,不像会有什么大的动作。

在外显然应酬了一番,喝成了酒懵子的郑知县老爷终于在开戏前一刻赶回来了。

一路踉踉跄跄,歪歪扭扭地一头栽倒了他的椅子上。顶着一脸疙瘩,大半个屁股挪了又挪。

……但似乎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那个最令他满意的角度。

……

“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

脸色本就苍白,不用傅粉,只涂了许多朱脂的“张生”跟“崔莺莺”,翠袖大白,皂罗斜红,咿咿呀呀地登上了戏台正中。

有模有样。

但他们毕竟受阿芙蓉大补药控制,只能因郑渔的一句吩咐便去完成任务,却无法真正与戏中人物共情。

是以,声音虽然跟“婉转绕梁”四个字不能说没有关系,只能说毫无相关。

可在擅长找补这方面,天生达观的谢君山听来,声音大点儿,情绪干瘪点儿,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曲子新唱,勉强也能唬人,断字断得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还有——

夜倾也好,算命先生也好,小照姑娘也好,难得的几个正常人也很捧场,维持谢君山的体面。

至少——

极为修养地面上没有露出任何不愉。

平日万般嫌弃的绿雪同样也敛了性子,捏着声调尽力去扮演“张生”跟“崔莺莺”的红娘。

线索千丝万缕乱成麻,谢君山心如擂鼓一记记重敲。

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破绽。

也得想办法给小照姑娘留一点儿暗示,等戏散了好约个地方见面。

“普救寺香客如云闹声喧……”

谢君山轻轻一推旁边的小黄,轻声道:“小黄,走吧。该我们出场了。”

在这出戏里,谢君山跟小黄作为新加的灵魂角色:树。本该是低调,而又有氛围感的存在。

但也仅限于氛围感而已。

不能喧宾夺主。

在谢君山原定的设计里,树这个角色,不用背多少词,又能名正言顺一直杵在那儿,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戏台下的一举一动,又能毫无遮掩地尽收眼底。

甚好甚好!

可,郑渔偏偏不如她的意。

他对这出戏折子里的两个主人公“崔莺莺”跟“张生”没有任何兴趣。毕竟他花了这么大手笔,也只是为了讨小美人儿的欢心。

流年不济,美人也跟着凋零。

要是放以前,这样清爽一点儿,但缺心少肺,又完全称不上绝色的小美人,他定然是不愿意花费这么多心思的。

也就这艾叶青运道好,遇上了自己这个多金又用心的主儿。

想象中娇多媚杀的小美人儿迟迟不上台,郑渔眼巴巴等了谢君山良久。

好不容易见谢君山体柳轻盈莲步款款,登了台有了动静。

……郑渔立马把腿欠欠儿一勾前面的椅背,楠木扇狠狠一展,猛敲前面的人脑袋一记,摇旗助威,大声叫好。

唾沫星子横飞。

台下其他“傀儡人”见给他们阿芙蓉大补药的小主人情绪如此激动,木讷机械地跟着一起叫好。

但听得出来,没有任何感情。

每个“傀儡人”反应的速度并不一样,戏台下乌泱泱的一片瞬间此起彼伏,炸开了锅。

谢君山脑袋瓜子嗡嗡地响。

虽然知道对方不懂,颇为煎熬的谢君山仍对戏曲中的两个主人公微微颔首,报以歉意。

然后极有自知之明撇过了头,心内哀怨排山倒海。

郑公子,你难道没听说过强捧遭天谴这句话吗???

……

“尊母命与张郎喜结姻缘……”

戏曲按照当初排练的情况,扯扯笨笨地展开着。

不算好,但好在大家词都记住了,勉强流畅,也不算坏。

起初谢君山只是在戏台角落里不动声色点着数。

郑渔曾经在她上台前插空,给她打包票邀功,说郑府里的人都出来看戏了,没有一个落在屋里。

意思是,你要的排面我都给足你了。

如果郑渔所言不虚,加上台上除她师徒二人之外的人,台上台下一共有九十八和“傀儡人”。夜倾之前说青衣门童的册子上除了他们几人,一共有一百二十九个人。

也就是说,目前大约有三十一个人至今下落不明!!!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

人数点完了。

……戏刚好也唱到了谢君山极为不喜欢的一段。

爱的时候什么都好,不爱或者有心思打算放弃的时候,就托辞说什么上天偏好而生的绝色佳人,不危害自己,总有一日就危害别人。

不成云雨,就要成为蛟蠄,自己也不知道对方以后会变成什么。

既然德行自知不能驾驭妖孽,控制不了对方,所以只好克制这段感情。

这是什么狗屁感情观???

谢君山琢磨着——

别人的绝色也好,别人的优秀也罢,什么时候竟倒成了你踩踏别人的把柄?起初你追人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掂量掂量自己是哪个谷底的癞□□,是不是般配人家呢?

你当初海誓山盟不是口口声声爱的是这个人吗?既然如此,你管人家是云雨还是蛟蠄,世俗里的身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情爱中的人怎么会长着一副一心想着算计控制对方的堂而皇之的丑陋面孔呢?

谢君山确实想不明白。

尤其,始乱终弃者偏偏还把自己扮作一副沦于情感的夹缝里,委屈虚弱而知大节的受害者的模样。

谢君山觉得,这番文人的诡辩周演实在令人作呕不止。

瞧着台下,郑知县老爷也不知道酒醒了没有,但也是无甚血气、一脸痛苦莫名,难以支撑之色。

甚至于双手一次次相握攒成了拳,陡然生出几分厉色。

她之前,从未在这做足活菩萨的面儿的郑知县老爷脸上领会过这么丰富的表情。

莫非,子不肖父。郑老爷感情观上不似儿子那般轻浮?也跟谢君山有类似的想法,是以才会对这段戏词有如此明显的反应?才来郑府的时候,郑知县老爷就交代过她,府内哪儿都可以走动,不要去后院叨扰他亡妻灵位。

人心如鬼域。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谢君山摇了摇头,把未经证实的念头,及时吞了回去。

“弃置今何道,当阿且自亲。还将旧事意,怜取眼前人。”

另嫁的莺莺写诗回绝了张生的相见,一段戏折子《莺莺传》总算到了尾声。

曲穷力困。

谢君山惦记着留暗号的事,朝小照姑娘的方向挺直了腰身,清了清嗓子,放声一搏:

“才子佳人应无数,金风玉露一相逢。

曲阑深处重相见,照君此夜皆沉醉。

世人皆道感情好,薄情负心是草包。”

……

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这是这段戏的感喟升华。

谢君山一股脑费尽了话本里自己为数不多的储存。

这暗示够明显吧?有“照”也有“君”,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我的院子外有个金风亭,亭子旁边就是玉露湖。我们便在湖边草垛那儿相见。

小照姑娘,几千年过去了,但愿保佑我们的默契还在。

……

噗……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正慢条斯理拨弄着茶叶的夜倾,听了谢君山东拼西凑的打油诗,手抖了一抖。

茶香裹着茶汁儿,溢了一些,熨帖在骨节清晰的手上。

无波无澜的面上终于有了一道裂纹。

她连戏曲的词都不愿意记的人,这个时候一言不合费这个劲干嘛。

不对!!!

看起来是在评价《莺莺传》她的想法,但“金风”、“玉露”、“草包”——

她是想,跟谁暗示……碰头?……私会??

夜倾顺着谢君山的目光看去,但他的位置视野并不占先,不能越过一脸美滋滋色迷迷的郑渔,看到更后面的小照姑娘。

明知道没有这个可能。

夜倾心里,仍是登时一紧,滞闷地慌。

……

地上倏然间灌了一摊血。

郑知县老爷全身发着颤,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他强撑着一口力气,半是清醒半是完全没有意识间,让郑渔跟其他傀儡人都退下去,只把谢君山跟夜倾唤到跟前。

这陡然的变故叫谢君山跟夜倾俱是一惊。

谢君山朝绿雪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放心回院子等自己。然后跟夜倾彼此间迅速交换了眼色,同步上前。

喉头血腥未去,郑知县老爷颤声带着苦:“艾姑娘,你唱的戏折子叫什么来着?”

谢君山:“《莺莺传》。”

郑知县老爷阖上了双眸,面上似有几丝纠葛的怀缅之意:“莺莺……好地很,好地很呐……”

闻言却更是气闷。

郑知县老爷面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然后朝着夜倾的方向,说了一通更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孩子,我不是有意害死你娘的……我后来也去找过她,但她不肯见我……”

说完便两眼一黑,完全晕厥过去。

骨肉之亲,析而不殊。

谢君山惊掉了下巴,道:“夜倾,你难不成真的是郑知县老爷的……私生子?”

夜倾眯了眯眼,把郑知县老爷轻手轻脚抱起,放在戏台下一个避风处,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

摸了下他的脉象。

血气紊乱,受激大刺激所致。但似乎除此之外,还游走了一种古怪的气息。

皱了皱眉,夜倾言简意赅道:“不是的。”

我是魔界三皇子夜倾,我有我自己的爹,他是魔界魔尊夜惜涯。我的娘亲虽然去了,但也决计不是我爹逼死的。

夜倾平复了下心情,看了下谢君山,一脸关切,没有任何八卦的意味。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他的话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会骗你,我确实不是他的儿子。我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不会骗你。

……虽然这话我自己知道没什么说服力,虽然我已经欺骗了你一遭又一遭。

……

两人都没有留意,本应退下去的郑渔借着戏架子的遮挡,难得笔直地站定着,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全。

油腻的面上,狠厉沉浮。

……

“我信你。”谢君山望向夜倾,一脸诚挚不疑有他的神色。“但郑老爷这会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们该怎么办?”

黑曜石般的双眸沉敛了下来。

“先救人。府内已经没有像样的医生,我背他去府外医馆。”夜倾望向谢君山,流露出一丝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师傅,你陪我一起,好吗?”

郑府里有的是乱七八糟的药跟茶,但就是估计不会再有正常医治病患的药了。

……

这局棋里,拉扯了太多人入局。到后来,谁都不知道谁是那个黑白棋子,谁又是真正布局执棋的人。

夜倾来郑府,本是想一步步引导谢君山,把一向清高自负的魁星仙尊的面具扯得稀碎。

郑知县老爷,只是他利用的棋子罢了。

——郑知县老爷行的恶,他的底细,他都知道。但他是活菩萨还是活阎王,又关他夜倾什么事?连郑知县老爷完整的名字,他都没有记过,也没想过花心思了解任何有关郑知县老爷自己的往事。

这些蝼蚁一般又恶形恶状的凡人,对想完成大业的他来说,本就无足轻重。

但夜倾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郑知县老爷对他视如己出,事事倾斜偏爱。

只有他能在郑府里明目张胆喝茶:

在那个“小霸王”亲生儿子郑渔面前,也从来没有输过阵;

郑知县老爷给投靠府上的人喝的那些有问题的茶,以他身体虚不受补为由,点滴都不让他沾口。

他知道郑老爷一直想收他当干儿子,但也尊重他,只想徐徐图之,没有贸然开口,让他沦为强扭的瓜。

就算郑知县老爷是把自己错当成哪段孽缘里的孩子。但那些关心、疼爱、偏宠……却是丝毫不作伪的。

……他从来没有从自己亲生父亲身上感觉过的父爱,却在一个蝼蚁一般的凡人身上全部获得了。

刚才郑知县老爷吐血晕厥过去的时候,他有担心吗?

应该……至少……有一点点的罢。

清冷威严的面上难得地展现了几丝倦容。

府外的百姓见了容貌极好的两个年轻人,一脸急色。本来是搓搓手,上前挪了几步。

想问问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穷人再穷,心也是善的。自己过得再不济,别人需要搭个手支把劲儿的地儿,他们也从不吝力气。

但待看清那个容貌更绝的青年公子,背上背着的是曾经他们心里的“大善人”郑知县大老爷。

忍不住啐了一口,脚步怯怯地往后挪,脖子也缩了回去。

对着两个年轻人欲言又止。

模样这么俊,瞧着也面善的两个娃儿,怎么摊上了这尊佛??这是遭的什么罪哦!!

“劳驾,阿孃。你知道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吗?”

谢君山不熟悉路,见夜倾背着郑知县老爷,也是心思沉沉神思不属的样子。看到路人都对他们退却几步,好不容易近旁走来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猜对方应该熟悉医馆的位置。

等到近看,才看清对方篮子实则空空如也。

“沿着这儿走半里。”老妪见这对年轻人年纪看上去跟自己消失的儿子儿媳相仿,实在不忍心,默默移开目光,指了指东南方向。

“多谢多谢。”

……

循着老妪指的方向,谢君山跟夜倾不多时果然见到一处小小的医馆。医馆里刚好有个坐堂医,还未下值。

坐堂医又是把脉,又是针灸,又是放血,折腾了好一大通后。

郑知县老爷悠悠醒转,恢复了些微意识。见到面前的谢君山,掩饰不住的吃惊。又看到夜倾也在,不自觉有了笑意,顿觉宽慰了很多。

郑知县老爷看一会儿谢君山,又看一会儿夜倾,如此往复几个回合后,一副了然的样子。

艰难地开口:“夜倾先生若是有意艾姑娘,我可以替你们主持婚礼,让你风光迎娶艾姑娘为妾。等你考取功名了……”

虽然面前的人是病人,谢君山仍旧忍不住腹诽,翻了个大白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拜托,我也是个人呐。你想过问他的意见,怎么就没想过问我的意见?

“抱歉,郑老爷。我最后重申一次,我眼下没有成家的打算,也不想考取功名。”夜倾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后即使我想成家,也只会迎娶一位妻子,不会有什么妾室。还有,我已经拜了艾姑娘为师。请郑老爷不要再唐突了艾姑娘。”

“你拜一个戏班班主为师?咳……”说话间郑知县老爷面有急色涌过,似乎呼吸又快喘不上气来。

“老爷勿动气!试试深吐深吸,匀下呼吸!!”

坐堂医及时过来解围。

谢君山这才有空注意到,坐堂医并不是吹须瞪眉的老头,而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看起来模样也颇为年轻的小伙儿。

他似乎并不熟悉和宣国的情形,也不了解郑知县老爷的来历。

“这位老爷,想必之前是受了刺激,脉象玄滑,心下灼热嘈杂,痛如锥刺,吐血如泉涌。”

刺激郑知县老爷的,除了《莺莺传》,谢君山一时半会儿实在也想不到别的原因。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老爷这一脸……咳,粗看是湿热蕴结所致,但我观之,则像长期接触毒物所致。老爷可是经常接触南疆的植物?”

南疆的植物???

夜倾跟谢君山对视了一眼。

是了,阿芙蓉也就是罂粟,在南疆本就生长旺盛。

坐堂医摇了摇头:“不仅如此,老爷的血液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感觉像茶水稀释过的血蛊……”

血蛊???

那又是什么???

“哪里来的庸医妖言惑众?信不信公子我现在就把你们店的招牌给拆了啊?”

活菩萨也不装了,君子病也不犯了。

郑公子两脚连踢带踹地踏进了医馆。

饶是谢君山这种平日脾气算好的,这回儿都生了愠,也想破口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了。

是你口里这位庸医救了你老子好吗??年轻人你到底讲不讲武德???

但夜倾还是神色未动的样子,甚至极为自然地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郑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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