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王书淮声调并不高, 带着三分期许,

,微愣住。

撒撒娇这存在过, 幼时看着妹妹谢云秀跟陆姨娘撒娇, 或谢云霜跟李姨娘撒娇, 她也曾生过几分艳羡, 随子, 或是一起围炉看书, 或是一道弄些果子花生吃,将那些渴望为人知处。

成夫,连与他说话尚且要斟酌再三, 遑论撒娇使性子。

谢云初两辈子都不曾这样过。

她不需要,也不习惯。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绞着那方手帕, 轻声道,

“我吃多了,消消食, 这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 你牵着我便好。”

若她这会儿累得走不动路,让王书淮背一背也无妨, 她刚用晚膳,压根不需要的。

王书淮无奈, 起身牵住她的手,缓慢往下。

秋风跟凉水似的拍打在面颊,谢云初被他握着, 不觉得冷,她侧眸看向王书淮,王书淮眉目倾垂, 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神色有些低落。

谢云初转念叹了一声,她倒也不是不愿,她实在是不习惯那么做,甚至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这样挺矫情的,咱们夫妻之间不需要这些。”她甚至觉得王书淮有些无理取闹。

王书淮脚步顿住,长廊悬挂着的灯盏绰绰约约洒下一片清晖,印在他眼底如同深澜荡漾,他凝着谢云初,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凭着本能弯下腰,张开长臂将谢云初打横给抱起。

谢云初没料到他突然发力,下意识往四周扫去,随行的两个丫鬟抿着嘴垂眸跟在身后,齐伟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夜里风大,其他管事仆从均不见踪影。

谢云初任由他抱了。

轻轻埋在他肩头也不跟他说话。

到了山门口,对面是贡院,人烟不绝,至晚不休,谢云初说什么不许王书淮抱着她出门,王书淮也不好拗了她的意思,便将人搁下来。

谢云初指着有些发皱的裙摆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含着娇羞含着嗔怪,眉眼生动活泼,王书淮看着心里踏实了几分。

一路无言回了春景堂,谢云初从林嬷嬷口中得知长公主回来了。

“国公爷跟长公主殿下和离一年了,隔壁长公主府虽建好,长公主却不曾出过宫,这是殿下第一次回府。”

“不管怎么说,明日清晨我过去请安。”

前世长公主即便与王书淮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曾为难过她,她老人家固然是一手腕强硬的政客,人却是敞亮的,不曾借用权势刁难女人,今生对她就更加看重,于情于理都该去请安。

林嬷嬷却道,“大太太派人递话,说是长公主不见任何人,叫不用过去请安。”

谢云初还是亲自做了一份补血膏,着人送过去,长公主笑纳了。

次日初五照旧去书院忙了一日,到了初六便是珝哥儿生辰,谢云初必须留在府中。

毕竟是王书淮的嫡子,姜氏十分看重,早早放话,这次的家宴由她来操办,几位媳妇都很惊讶,姜氏心里也很不自在,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你们一年忙忙碌碌都不容易,往后孩子的生辰宴都由我来办。”

大家起身纷纷道好。

既然不用谢云初忙活,她便抽着空来了一趟南府。

王国公府前面的小巷筑着一堵高墙,此处戒备森严,只有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能驶进来,谢云初出了巷子,沿着西边走,绕过小巷出去,便有一角门,从此处便进了南府的院子。

比起北府富丽堂皇,峥嵘轩峻,南府便显得寒碜许多。

假山花石随处可见,却不如北府打理的精致。

这里管事的是国公爷两位庶弟,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各自底下几个儿子,总共有七八房,金氏便是二老太爷底下二房少爷的妻子。

谢云初不想惊动旁人,便选了僻静的石径往金氏的院子里去。

只是南府人烟稠密,时不时便能撞见人,眼尖的婆子发现了谢云初,唬得跟什么似的,连忙上跟前来磕头请安,

“原来是北府的二奶奶来了,今个儿哥儿生辰,您怎么得空过来?”

谢云初笑着让婆子起身,示意春祺掏些银裸子赏人,回道,

“平日要去书院忙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在府中,听闻你们金二嫂子病了,来瞧一瞧。”

金氏在南府也十分有贤名,里里外外婆子都赞誉她,婆子迎着谢云初往金氏院子走,一面便道,

“亏得二奶奶菩萨一样的人物,操持那么大家业,都忙不过来呢,还惦记着咱们金二奶奶,哎,金二奶奶也是命苦。”

不消片刻到了金氏院子,早有嬷嬷迎了出来,瞧见谢云初惊愕不已,激动地往屋子里引。

谢云初打发那婆子走,又吩咐道,“莫要声张,我不过略坐一坐便回去的。”

那婆子乖顺道,“哥儿生辰,还等着您料理,奴婢省的的,不敢声张。”

金氏的贴身嬷嬷领着谢云初进去,谢云初脚步不疾不徐,语气严肃问她,

“金嫂子到底是什么病?”

嬷嬷眼眶发酸,泣道,“咱们爷爱去烟花柳巷,得了病便勾到咱们奶奶身上来了...”

谢云初一听沉下脸。

将将掀了帘纱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金氏虚弱的嗓音,

“婆婆每日午时爱吃一盅燕窝,你让刘管事的开库房给拿了,再去灶上让韩嫂子做,记得得先浸泡一个时辰去去腥气.....对了,珠哥儿砚台坏了,你去寻二爷拿一吊钱去外头买一个,再不济,便让二爷将自个儿过去不用的让一个给珠儿....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细咳。

谢云初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隔着稀稀疏疏的珠帘,她看见那金氏仰躺在塌上,身子纤弱如同被榨干的枯藤,额尖蹙着一缕烟眉,永远舒展不开,仿佛有操不完的心。

谢云初掀帘入内,里头丫鬟发现立即过来磕头,嬷嬷先一步到金氏跟前,

“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那床榻上秀丽的妇人睁着泪眼望过来,见是谢云初,滚烫的泪珠滑了下来,动容道,

“我的好弟妹,今日哥儿大喜的日子,您怎么来我这儿,这可万万不成。”

谢云初迈过去,仔细打量金氏,金氏已骨瘦如柴,面颊上的肉退了个干净,只剩两根颧骨杵着,衬得那双目黑幽幽的越发可怜可怖,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这个模样了?”

嬷嬷给谢云初端来锦杌,她坐在金氏塌前。

她要伸手去握金氏,金氏却不肯,只管将她拂开,泪如雨下,心里苦,面上却强撑,

“也是先前生姐儿落下的病根,早几年有些影子,今年着了一场风寒,便发出来了,您别担心,吃了几服药会好转的。”

她倒是先来宽慰谢云初。

谢云初看着她嶙峋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躺在病床上可不就是这副光景。

泪水一时涌上眼眶,转身吩咐夏安,“拿我家二爷的名帖去太医院,务必将范太医请来。”

夏安转身便去。

金氏的嬷嬷听闻,噗通一声扑跪在地,哭道,

“多谢奶奶大恩大德,除了您再没人把我们奶奶放在心上。”

金氏白了嬷嬷一眼,这才捂住了谢云初的掌心,颤声道,

“总是连累你替我操心。”

丫鬟奉了茶来,谢云初没心思喝,搁在一旁,握着金氏枯瘦干瘪的手腕,心痛如绞,

“你听我一句劝,从今日开始,万事休去管,只安安生生养身子,人一旦没了,便什么都没了,除了我,没有人能掰开伤口给你撒盐,你可要听进去。”

金氏连连点头,“我明白的,弟妹放心....”

谢云初看着金氏如常的神情,便知她没当回事。

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如此么,林嬷嬷劝她,娘家的二婶婶劝她,就连三太太也偶尔来探望过她,可惜她听不进去,总觉得没了她,王家都转不动了,结果呢,人死了,旁人继续挑个能干的伺候,照旧过舒坦日子。

没有谁缺了谁不成。

女人哪,怎么就那么傻。

非要死过一次才看得开。

谢云初又苦口婆心劝了一阵,将带来了的珍贵药材,一样样交待嬷嬷和金氏,金氏受宠若惊,只顾着感恩了。

家里还有客人,谢云初不能久留,坐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回去时,眼底还渗着泪,站在风口擦了擦,略略平复方回了北府。

回到春景堂,看到明夫人搂着珂姐儿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祖孙俩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一唱一和。

明夫人身上总流淌着一种能让时光折腰的柔美,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

珂姐儿将新的糖果递给明夫人,明夫人拨开纸封,塞去她嘴里,珂姐儿嚼着糖果在明夫人怀里打滚。

谢云初笑着迎过去,“母亲怎么没去琉璃厅坐着?”

明夫人笑道,“珝哥儿被你公公唤人抱走了,珂姐儿拉着我说要给我好吃的,我便带着她在这里等你,怎么,一朝早去哪儿了?”

谢云初淡声道,“南府有个嫂子病了,去看望了一趟,云霜呢?”

明夫人回,“被书琴唤过去顽了,我带着她出门,便嘱咐李姨娘伺候你父亲。”

谢云初见珂姐儿脖子上新挂了个璎珞,问林嬷嬷道,

“怎么又换了个新的?”

明夫人道,“别怪她,是我的主意,前段时日我收拾妆奁,发现皇后娘娘曾赏了几串色泽鲜艳的宝石,我上了年纪要了作甚,便干脆打了赤金的璎珞给了珂儿。”

谢云初立即蹙眉,“母亲,我什么都有,孩子也什么都不缺,您上了年纪,总该给自己留些体己,以后万不可给孩子破费。”

明夫人却语重心长,“云初,这次我着了风寒,你托人给我请太医,送来最好的药材,云佑和云霜亲侍汤药,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厚待,我嫁了你父亲,最幸运的不是老来有个伴,而是有你们这群儿女,我孤零零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做什么,便是哪日死了,我也不后悔,自是现在有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谢云初抱住她的胳膊,“不许您说这个字,您待我们如亲生,我们侍奉您是应该的。”

过去谢云霜被拘在后宅,出门见客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有明夫人带着,随意结交权贵,日渐开朗大方。

谢云佑能有出息,功在明夫人日督夜导。

谢云初对着明夫人唯有感激。

“对了,云舟的婚事如何了?”

明夫人想起谢云秀连累了谢云舟,摇头叹道,“对方退了亲,我们也没强求,云舟一蹶不振,也辞了县学的职,日日潦倒在家。”

“前两日,庄子传来消息说是他姨娘去了,我让他去寺庙里做做法事,全他一片心意。”

谢云初没说什么。

“那云佑的婚事呢?”

明夫人闻言一个头两个大,“休得再提,云佑读书我管得了,婚事我可奈何不了,他叫我给云霜相看,先把妹妹嫁出去再说。”

看得出来明夫人面对执拗的弟弟,也束手无策。

不一会琉璃厅开席,谢云初携着明夫人过去落座。

琉璃厅摆了满满十桌,没有请外客,来的都是姻亲,出嫁的姑奶奶们都回来了。

至午时,诸位陆陆续续入席。

王书仪有了身孕,挺着隆起的小腹坐在姜氏身边,姜氏特意给她安置了一把圈椅,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背搭。

王书琴和王书雅倚着她身侧问起怀孕难不难受。

三太太望着王书仪满脸艳羡,趣了女儿一嘴,“你不是不嫁人吗,怎么好意思围着人家看?”

王书琴提着裙摆往谢云初身侧一坐,离着自己母亲远远的,不甘示弱道,“我不嫁人,总比嫁个不如意的来气您的好吧。”

三太太被噎住,现在跟女儿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书琴二十了,实打实的老姑娘。

三太太怕自己女儿带坏王书雅,问四太太道,

“宁侯府那门亲考虑得如何了?”

四太太还在挣扎,“我想让她做个当家太太,她父亲倒是乐得让女儿过清闲日子。”

这是嫌弃宁家三公子不能继承家业。

三太太比她看得开,“日子踏实比什么都实在,要那么多家业作甚,你听我的,只要她乐意,赶紧嫁出去,回头一拖再拖,有你的苦头吃。”

譬如她和王书琴。

王书琴现在一月有大半月窝在书院不回来,三太太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王书仪却难得替姐姐妹妹说话,

“三婶,四婶,我倒是羡慕二姐和四妹,若是叫我选,我情愿不曾嫁人,就拿我来说,勋阳侯府显贵,婆婆信任,公公看重,丈夫待我也够好了,我日子该是满意的,只是每日我却跟个陀螺似的,不是去上房伺候婆母,便是去议事厅打点家务,午时歇个晌,小姑子又来窜门,总没个停歇的时候,我如今倒是明白几位嫂嫂的苦,懊悔少时不更事,不曾帮衬嫂嫂们。”

王书仪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没有看她。

姜氏每每听得女儿抱怨,心中疼惜不已,下意识便要责怪勋阳侯夫人不体恤儿媳,只是想起自己过往的行径,又倏忽闭了嘴,这不知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四太太怕书雅听进去又不肯议亲,连忙劝书仪道,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习惯便好了。”转身又与三太太交头接耳,

“看来当长媳也有长媳的苦,实在不行我便叫大嫂回个话,让两边孩子相看相看。”

说曹操曹操便到。

大太太匆匆忙忙带着苗氏过来了,连忙朝客人赔罪,

“失敬失敬,来晚了几步。”

众人起身见礼。

大太太年纪最长,姜氏将主位让给她,四太太主动问起了长公主,

“母亲身子如何了?我们待会可否过去请安?”

大太太道,“原是有些头疼,这才回府静养,方才朝云传话,说是下午请弟妹们过去说话。”

三太太抿唇不语,四太太点头应是。

过去几房为了爵位和家产明争暗斗,如今一切明朗。

爵位已归了王书淮,长公主趁着上回和离,已把家业分了几份,大房,三房和四房各一份,至于王家的家业,国公爷给出答复,大头肯定给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没话说。

长公主给的已经够多了,不出旁的意外,各房几辈子都吃穿不愁。

万事尘埃落定,妯娌们相处起来少了些心眼隔阂。

午时正,王书淮还没回来,国公爷有些不高兴,他抱着小曾孙在怀里,不悦地斥了二老爷,

“等夜里他回府,你说他几句,忙归忙,今日他儿子生辰,这么多人来吃席,他好歹露个面。”

二老爷少不得替儿子打圆场,“他刚入阁,内阁的老狐狸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一时顾不上也情有可原,再说了,他晓得有您坐镇,万事无忧,这才敢放开手脚不管不顾的。”

国公爷笑着没再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懵里懵懂接过话,

“也不见得很忙吧,昨日我去国子监,远远地瞧见二兄骑马往书院方向去,那时天色还没暗,二兄该是接嫂嫂去了。”

这话落下,身旁的五少爷王书煦敲了他一记脑门,

“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王书业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书业挠挠头,“我实话实说嘛,你不也日日跟在五嫂身后转,上回梁园的烧尾宴都没去。”

王书煦脸色登时通红,“你个蠢小子,那是人家姑娘榜下捉婿的宴席,我有了媳妇还去作甚?”

三爷王书旷挤了挤王书煦的胳膊,“得了,疼媳妇又不是丢人的事,承认便罢。”

王书煦讪讪一笑闭了嘴。

国公爷听闻王书淮傍晚骑马去接谢云初,还很是一番意外,这小子总算是长进了。

午宴结束,国公爷担心自己在场,晚辈们不能喝个痛快,干脆把孩子交还给二老爷,先退了席,出琉璃厅正好撞见四太太并三太太跟在大太太身后往隔壁公主府去,

媳妇们也发现了公公,纷纷立在台阶下施礼。

国公爷站在廊庑下问道,“这是作甚?”

三太太回道道,“母亲回了公主府,我们过去请安。”

国公爷神情明显讶异了下,沉默许久没做声,最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

上回谢云初出事,国公爷闻讯赶去皇宫,是和离后夫妻第一次见面。

长公主一时没太往他身上看,形容举止公事公办,国公爷也没额外说什么,后来皇帝留下他说话,长公主反而避去了隔壁。

等到临走时,着人将留在长春宫那些鸟笼送了来,夫妻俩并不曾交谈,就仿佛过去那场婚姻并不曾存在过。

国公爷沉默地回了阁楼。

公主府。

长公主在偏殿的暖阁见了几个媳妇。

与国公爷分开后,长公主起居与书房合二为一,东边满墙的雕窗槅架,上头堆了密密麻麻的书册卷轴,亦有些古董玩器,南窗则开了一扇明亮的月洞窗,圈出一方园林好景来,彩绫轻覆,檀香幽幽,别有意境。

窗下搁了一长几软塌,长公主忙完,总爱坐在此处冥思。

今日风有些凉,长公主便安置在北面的暖阁内,宽大的台樨上摆着一张长案,上头有笔墨纸砚,并一些折子,几个媳妇请了安坐在下方锦凳。

四太太一如过往殷勤过问长公主起居,长公主乐意便答了一声,不乐意便不做声。

这一年来,大家照旧去宫里请安,只是长公主对着她们,比过去要沉默许多。

四太太唠着家常活跃气氛。

三太太目光却落在长公主书案上,当中摊开一份折子还未看完,上方压着一羊脂玉书签,正是那一年除夕国公爷所赠,不成想,那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

四太太见三太太不做声,顺带也替她把三房的事唠叨一遍。

“那煦哥儿的儿子长得可激灵,媳妇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就盼着早些给业哥儿娶个媳妇,诞下曾孙,在您膝下承欢。”

长公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对着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

到最后反而问道,“你父亲身子可还好?”

四太太对国公爷的事不大清楚,看向三太太,三太太答道,

“好多了,老寒腿也不如过去发作频繁。”

长公主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淡声道,“那就好。”

这一夜,长公主忽然唤朝云替她取来年少时常弹的伯牙琴。

老人家素手弄弦,试了好久方弹了一曲《破阵子》。

没有过多的技巧,从头到尾曲调激昂充满征伐之气。

少顷,曲调越来越快,颇有破釜沉舟之势,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

长公主指尖一颤,缓缓收了音。

偏殿并未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长公主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浮华弄影,灯火婉约,一道巍峨的身影浅浅投在地上。

“大晋用兵西楚,蒙兀蠢蠢欲动,信王趁此机会,暗中颇有些动作,殿下近来压力颇大吧。”

长公主阖着眼开门见山道,“昨日朝臣递了不少折子给陛下,请求立信王为太子,陛下念着强敌在侧,国赖长君,心中有些属意信王。”

“王赫,书淮很快要二征西楚,他需要我的支持,而我也需要王家佐援,信王与书淮起了龃龉,一旦他登基,对王家没有好处,你我何不联手,彻底断草除根,只要五皇子登基,我保王家荣华富贵。”

国公爷立在窗外笑道,“殿下想要我怎么做?”

长公主道,“你带着人上书,驳斥立信王的提议,你与镇国公在朝中分量极重,陛下绝不会枉顾你们的意思。”

国公爷轻轻一笑。

长公主这是想彻底把他和镇国公拉到自己的阵营。

国公爷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王家的立场,

“殿下想除信王,得先让陛下对信王失去信任,臣倒是有一计,可解殿下之忧。”

长公主见国公爷不肯入毂,长长叹了一声气,沉默片刻问道,“你说吧,什么计策。”

八月初十,朝中有传言,道皇帝年事已高,不如早日退居太上皇,让信王登基,有年轻的君王坐镇,即可抵御外侮,亦可安臣民之心。

皇帝被这个消息气得吐了一大口血,一道敕书夺了信王的兵权,吩咐高国公与镇国公替代信王驻守萧关与榆林两处。

皇帝这还不放心,念着朝中唯一能跟信王抗衡的大臣便是王书淮,立即召王书淮入宫,言谈间要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约束信王,王书淮欣然应允。

除了利用他制衡信王,皇帝还提到征西楚之议,看样子皇帝也看出自己时日不久,意在临死前立骇世之功,求青史留名。

王书淮悉数应下,出了奉天殿,霞光万丈,广阔的丹樨被披上一层浩瀚的锦毯,脚下宫殿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王书淮立在台樨上,望着此情此景,胸间激荡,若有铁马铮铮。

国公爷这一招何尝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时他出了午门,上了王府的马车,褪去一身绯红官袍,换了一件月白的直裰,不紧不慢往第一女子书院奔去。

谢云初将堆积数日的庶务处理完毕,这一日也早早跟着王怡宁等人出了山门。

孩子们已放学,山门前的地坪上停着几位少夫人的马车。

高詹每日准时准点在山门接王怡宁,自太子出事,他从虎贲卫副指挥使调任羽林卫副指挥使,平日在奉天殿戍卫,奉天殿有六拨侍卫轮换,高詹反而比过去在太子跟前当差要清闲许多。

眼见王怡宁头一个跨出山门,高詹阔步过去,二人视线远远地便黏在一处。

王怡宁这些年气色养得越发好,性子本就娇嗔,瞧见高詹目光如隼热烈地投来,施施然瞪他一眼,

“你整日这般清闲,小心皇帝舅舅扣你俸禄。”

王怡宁手里拿着一卷书,高詹替她接过,自然而然便来牵她,

“扣我俸禄,我便给你做马夫,总归郡主饿不死我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王怡宁怎么可能牵他,不客气地将他手掌挥开,“一边去。”

却还是摇曳着笑容跟在高詹身后往马车走。

高詹哈哈大笑,抬眸间,见朱世子手执香扇优哉游哉往这边来,停住脚步问,

“你今日怎么来了?”

朱世子并不常来,不过若是下衙早,便顺带来接萧幼然回府,他笑着朝王怡宁二人施礼,

“今日衙门无事,便早些过来了。”

王怡宁见他手里拿着几把香扇,问道,“这是买给幼然的?”

朱世子笑嘻嘻道,“幼然说书院飞蝶多,吩咐我买扇子送过来,郡主瞧瞧喜欢那一把,先挑着玩。”

王怡宁才不会先挑,“我上了年纪,不跟姑娘们攀比,等她们挑了剩下的给我。”

高詹闻言不悦道,“你上了什么年纪?这里哪个不以为你十八岁,切莫妄自菲薄。”

王怡宁俏脸绷红,气得往他腰间揪了一把,“别嘴贫,我可是长辈,你让我留点脸面。”

这时萧幼然与江梵一道出来,听了这话都跟着笑。

江梵的丈夫郑俊来的最早,见江梵出来,连忙从马车跳下,高高兴兴迎过来,郑俊此人最是细心,江梵小日子还未过去,却坚持来书院,郑俊不大放心,怕她肚子凉立即递了一个手炉给她,温柔地望着她,“累坏了吧?”

江梵接过手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见他额尖满是细汗,掏出帕子踮着脚替他擦拭,柔声道,“我哪里就累坏了,日日跟姐妹们在书院吃喝玩乐,怕是比你在衙门还舒坦。”

“那就好。”郑俊忙朝众人施礼,牵着江梵先行一步。

看得出来夫妻二人平日极是和睦,江梵到了郑俊跟前,便没了在姐妹当中的长吁短叹,反而是神采奕奕的,一面往停在路旁的马车走,一面不知在吩咐什么,那郑俊只管点头,什么依她的。

萧幼然这边依着王怡宁的喜好,亲自挑了一把给她,随后递给身后跟着出来的谢云初和沈颐,见朱世子衣襟微乱,信手便替他拂了拂,修长的护甲不小心带过朱世子下颚,朱世子喉结微滚,就这么握住了妻子的手,萧幼然看出他眼底的情意,羞涩地瞪了他一眼,欲挣脱手,朱世子不肯,萧幼然举起粉拳锤了他几下,他这才松开。

沈颐晓得谢云初喜欢海棠粉,将那把粉色的香扇让给她,自己挑了一把梅花扇,见朱世子和高詹都来接妻子,环顾一周没看到丈夫李承基的身影,颇有些懊恼。

正蹙着眉,一道黑色的劲马忽然在前方停下,只见高大威猛的丈夫从马上一跃而下,脸色依旧是那般冷冰冰的,脚步却丝毫不见迟疑,二话不说来到她跟前,温声道,

“我来晚了些。”

李承基相貌谈不上出色,气势却十分凌厉,一看便知是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大将军,他眼里看不到旁人,唯有那个子娇小却格外俏丽的小妻子。

沈颐一望见丈夫,又跟在旁人跟前完全不一样,不知不觉嗓音柔了眉梢也歇着春色,她嘟着嘴轻轻锤了丈夫胸膛一下,“下回可不许晚了。”

李将军什么都没说,只淡然点头。

谢云初摇着那把海棠香扇亭亭俏立,看着姐妹们其乐融融,感慨万千,纵然夫妻间有矛盾有龃龉,有柴米油盐,更有相互扶持,打情骂俏,忽然余光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马车来,她这才移目望过去。

中秋将至,秋意甚浓,些许橘黄的落英从他周身掠过,那双眉目没得挑,有着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又添了几分额外的冷冽贵气。

跟旁人比起来,她这丈夫就是画中仙,少了几分烟火气。

然而下一瞬,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画里走出来,缓慢来到她跟前。

他朝其他几位姑娘看了几眼,目光最后落在眉目炽艳的妻子身上,眼底微微淌着一层炙热。

谢云初顺着他视线转悠一圈,

有人欢欢喜喜像投林的雀鸟,有人拧着耳郭耳提面命,还有人半是撒娇半是依偎你侬我侬,独他们夫妻俩相对无言。

谢云初面颊隐隐发烫,视线最后磕磕碰碰撞上王书淮逼人的眉目,懵然开口,

“给我一点时间试试。”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