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金缕衣

黑牛此时已匐伏在地,本如铜铃大的牛眼已眯成半钱。它依旧嚼着草,扫弄着尾,甚是悠哉。

一声鹤唳尖啸,欲划破这幕惬意。可黑牛只抬了抬眼,又继续嚼起一口草。

尖啸来处,与黑牛那边气氛截然相反——死、残、惊、警。

在场众人见那苍厄撕扯掉自己中毒的臂爪,惊愕不已。

边疆厄战连年不断,人厄斗争听得虽多,但无人如今日这般亲战经历。

那只苍厄恼着啸着,挥舞着过膝长的三只臂爪,刨扬起附近的泥石土屑。它身后那条长尾,随着扔砸的动作甩舞,又折了一片树林。

苍厄抓拾起扫断的树干与刨出的石块,开始乱投。乱,只形容频繁,而非无的放矢。每一截树干都如标枪般插射飞出,力道、角度精准。

这些树干,断处参差不齐,如一捆捆削尖的箭矢,加上重量、投射与惯性,极具杀伤力。

石块夹杂着泥沙,飞出一道道弧线。泥沙在空中乘着风,滑翔散落,战圈周围变得风沙迷眼。

苍厄身形巨大,一尾、双足、三臂乱舞,加上这远程投掷扔砸,左旗等五位掀河境武者都难以近身,一时只得护着眼目,躲避着飞来的乱物。

攻击范围渐渐扩大,密如雨,疾似风。看着看着,已漂泼至战圈外。离得稍近、戒备着的翊廷司卫与兵卒逐渐被波及,也开始躲闪。

有人不及,便有伤亡。

伤的倒在地上,紧张地爬着、蹭着、挪着伤躯,希望远离。也有人不忘拖拽着伤情更重的同袍离开。

书格在更远处惊惧地看着,看着凄惨逃命的伤兵,看着砸在他们身旁的落物……身体开始抖动,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但他脑中忽然闪过从前新闻里的画面——决堤口、火场外、烈日下、风雪中,那些累倒在地的身影,那些救灾抢险的人民子弟兵,那些被严实包裹的大白衣……

他眼鼻一酸,脑袋一热,咬着牙迸出一句:“我曹里马!”

本能的怯懦一时被各种因由压制,书格便冲了上去,拉起离自己较近的一名伤兵,架起臂膀便走。拽着、拖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对其造成二次伤害。

“小心!”一声惊吼警示。

书格惊惧回头。

一截树干飞来,已近在四丈之内。

眼前的一切都稍稍、渐渐地慢了下来。

他能看清,那树干,比腰粗,壮、撞。

他能看清,那断面,如箭垛,锋、丰。

他还能看清,那五位掀河境武者都注意到这边,眼中满是惊虑。尤其是圆儿。哪怕是童尺。

整个世界仿佛都慢了下来。他能看清这一切。

可他却挪不动身体。更准确地说,他挪得不够快。一切越来越慢,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拽着伤兵,向一侧跨去。他能感觉到自己与伤兵的微微挪移。

可,就是没那截树干来得快。

但他又依然还有时间想办法。

……对不起了……

一念至此,他开始松开伤兵。并不断劝慰自己:“我将他往反向推。反作用力加速自己逃跑,他也往另边倒。没准就一起躲开了呢!”

他感觉着伤兵的手臂在慢慢离开自己肩膀,感觉着伤兵与自己紧贴的躯体在慢慢松离。但,还是很慢。

眼看那树距离越来越近,已在三丈(十米)内。

“我能穿来,肯定有挂。愤怒吧!爆发小宇宙吧!”

八米了。

没用。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吧!不管你是谁!”

六米了。没用。

“该不会要受个重伤什么的,才会激发潜能,或变个身吧?”

五米不到了。没用。

书格此时脑中闪过各种有谱没谱的想法与呐喊。但都只是想。

他忽觉一阵头疼,意识中闪过一团大光,似曾相识。又,想不起了。

好可恶啊!

这时,他感觉自己的移动仿佛快了些。想着,莫非是那些电影动漫的设定起作用了?

然后,他感觉伤兵朝自己这边挤来,明显有股力推着。

又快了些。

太倾斜了身,站不稳了!

再快了些。

踮着的脚开始离地。

一切开始变快,又快,再快,更快。

……

书格飞地倒开去,摔在地上。双手已松开了伤兵,转而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好疼啊!

书格撑起身子,才撑一半,又跌趴在地,满眼金星。咳了一口,竟是带血。

好一会儿,他又晃了晃脑,才觉清醒不少。

他歪坐着,摸着头脸,查看四肢。嘴角一阵刺疼,原来适才吐出的血,只是破了嘴。身上也只

是多处擦伤破皮,似无大碍。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已在那苍厄投掷射程之外。至少是有足够时间看清及躲闪的距离。也许那苍厄也开始累了。

他抬头寻望,刚才那截树干,在不远处碎成至少三段,歪斜地插着、倒着。那如箭矢丛般的断面,已翻在上头,几近砸平,挤出了新鲜的树汁。……还挂着……一片殷红。

那是血肉!?

书格赶紧再次摸了摸自己,确定没事。

他又抬头察看,终找到了一旁不远处趴着的伤兵。书格赶紧爬过去,扶他翻过身来。

那伤兵额头撞了个大豁口,淌着血,血与肉模糊难辨。此时他奄奄一息,孱弱地嗯着声。

书格忍着恶心,焦急地张望,呼喊着:“医官!医官!医官!”

……

那边,苍厄看来因着伤与消耗,逐渐累了。但五位“近战”仍无法施以还击,依旧各自躲闪着。

左旗皱着眉,今日白天与舒逑的战斗,仍是损了身,此时他的气息已显滞乱,只得强压平复。

童尺与沁五娘各怀心思,相对留着力,躲闪起来更为轻盈。

“左大人!”洪特边躲边喊道。

左旗看去,与洪特对了个眼,便知了对方意思。他的手渐渐摸向腰间那皮带。

童尺与沁五娘也对视一瞬。

……

“嗯……呵……”一个孱弱的声音传来,不是这伤兵的。

书格循声看去,在残破的树干附近,发现了躺靠着的医官。

书格轻轻把伤兵放平,又跌跌撞撞地爬到医官身旁。他定睛一看,扭头,一口秽物呕了出来。

那医官左腰,已缺了一大块。

原来刚才是医官腾起飞踹,将伤兵与书格踹开。而那飞来的树干,插穿了他的腰侧,扯走了一大片血肉与脏器。

“医官!”书格也不敢抱起他,只得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

“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怎么做才有用!”书格低头看看伤口,抬脸看看医官,满是焦急与慌乱。嘴边残余的秽物喷星出来,落在医官的脸上。

“咳!”医官咳出一口血,手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挪到嘴边,用手背抹了嘴上的血,又伸向书格。

书格赶紧握住他的手,发现医官手握着一块掌心大的牌子。医官的手逐渐无力地散软打开,牌子已滑至书格掌心。书格指头勾着医官的指尖,不肯松开。

医官神情痛苦,眼中有所求。书格赶紧低头凑近细看了那牌子。只见上头刻着一个“授”字。

书格尽管千般难过,此时脑中依然闪过了无法自控的想法。因慌乱与惊怕,他脱口而出:“医官,您不是姓秦吧?”说罢,他自己噗嗤一声,却带哭腔,只是没有落泪。

他从那个世界来,那世界的人很少落泪。

医官笑了,又呛出一口血,咽了咽,强笑道:“这句玩笑……很久……没……没听过了。”他挪着手指,抠起那牌子,示意书格翻到另一面。

只见另一面雕着的,是一只单足而立的鹤。

“鹤……授。”医官微微笑道,眼中有抹无奈,却又骄傲。

书格又噗嗤了一声,拧巴着脸,依旧是那哭腔痴痴地噫着:“总比秦授好。总比秦授好……”

“南疆……鹤……亚男。”医官断续道。

书格不敢让他多说,大概猜到意思,赶紧接话:“去南疆,把它交给一个叫鹤亚男的人。”

医官张合着眼,微微带笑,替了点头肯定。又瞥了瞥眼,说出一个字:“他……”

书格明白,看着那边,想起那伤兵头脸的豁口,思绪一闪,旋即坚定地说道:“他没事。只是昏了。”

医官脸上抽了一下,扬了扬嘴角,挤出一个字:“好……”。然后吸了口气,手指抠了抠书格的手指:“脖……子……”

书格以为是襟口太紧,赶紧便要替其松开。却发现襟领里,脖子上,有一根绳,那种挂坠子的棉绳。书格赶紧顺着绳轻轻抽拉,扯出一个皮坠子。

那皮坠子似个匣子,翻开盖掩,书格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他瞬间想起那个重伤的骑兵杜力。

书格隐隐猜到这针用途,看着医官,想起那时情形,一时更乱了,不知如何是好。

“扎!”医官艰难地说。

书格想问有没有其他办法,但医官已经很虚弱了。他也不想让其再多费力气说话。

片刻后,书格只好颤着手,对着医官脖侧,将那银针扎下。然后赶紧缩回手去,握住医官的手。

针入两寸,顷刻,医官倒抽一口气,身子一挺,瞪大了眼。被书格握着的手一抽,手肘一撑,站立起身。

书格虽已猜到,但见此状,仍是吓了一跳,痴痴地抬头看着医官。

医官无暇多说,走上前,拾起一把战刀,挥着冲去。

冲了很远。书格模糊着眼,看不清其他人与那苍厄,只看得见医官背影。

其实此时,圆儿早已站在他俩前方,用银枪拨挑开飞来之物。所幸距离较远,能飞过来的,都不是巨石大树。所以医官才有机会在“枪林弹雨”中对书格说出弥留之言。

但书格此时,心情激动难过,已失了魂,看不见这些。

然后……医官越过了圆儿……

书格看见医官被一颗飞石砸中……倒下。

……

左旗与洪特也看着这一幕,闭目一瞬。

旋即左旗睁眼,眼神无比坚定,便要跃前袭那苍厄。

忽地,一块飞石从侧袭来,左旗惊觉及时,促动全力,抡起臂膀挡下。

定睛看去,只见童尺在那边,正挥舞着棍棒击飞来物。

左旗皱着的眉更紧了。

……

书格觉得如梦如幻,期望医官下一秒又会倒抽一口气,重新站起。

但,没有。

书格蹙眉闭目,仰脸张嘴,却喊不出声。

他难受,医官为救他而死。

他难受,却不确定是伤心。

他想哭,因为那样貌似比较符合此时情境。

却哭不出。

一念至此,他竟又一股酸意涌上眼鼻。泪流出了,声吼出了。

“果然,还是可怜自己、可恨自己,自怨自艾……真情不及矫情快啊……”他脑中很乱,胡诌自言,心中满是怨愤。

怨自己来此异世!

怨厄兽可怖可恶!

怨医官舍己救人!

怨那些武者无用!

怨自己更加无用!

他觉得这一切,一定被左旗、洪特那些无用的武者看着。

无用看无用,谁怨谁无用。越是无用人,越怨天尤人。

很麻烦啊!很烦啊!

所有怨愤重复、重叠,变成怒意。

他把这怒,先用双眼宣泄在那苍厄身上。

还不够!他开始跑,跑过去。跑过了前头的圆儿,跑进了树干与石头飞砸的范围。圆儿想拦与护,无奈飞来之物密集,一时难以兼顾。

书格则开始集中注意力。每当危险降至,事物便再次变慢。

他尝试预判距离、预留时间,让自己可以“慢慢”躲开。

他躲开了一块来石,没事。

他擦过了一根树干,剐蹭了手臂。

他继续向前,躲过很多,擦伤也越多。

“冲过去又能怎样?”他想到。

就这一想,迟了半分,一石飞来,来不及躲了。

不甘,没能做到该有的样子与结果。

又豁达,也许是梦,虽然久,却可以醒了。

大石越飞越近……

“反正如何皆威风!”

一道声音,竟像是自书格耳中响起。

心念一动,脑中闪过无数动漫、电视、电影、的情节碎片,迷乱中,他便要一拳迎上。

这便是绝招?那种如咒语般灵验的绝招吗?

他念喊起来:“反……”手慢慢握拳抬起。

书格撇开头,闭上眼,是骡子是马,是生是死,有没有绝招……就这样吧!

不是梦,就爆发吧!

要是梦,那就醒了!

“啪啦!”一声,一阵裂开的声音拖长,伴随着耳边风起,书格睁开眼,撇着头,看到了旁边,碎成块的石子正朝后飞,块又崩解成粒。

一切仍是慢速的。

书格知道不是自己起作用了,因为他握拳的手只提到一半。

他转头看向前。这也要一些时间。

他兴奋地反复想着,黑衣、红巾、燕尾。

这世界的一个传说,传说来了,来救我了!来救我们了!

渐渐,缓缓……余光可见,最后一抛散开的碎石木屑也飞出视野之外。他也见着了正面前的那个身影。危难之际,一人挡在身前,任谁都觉得安全、信赖。

只那身影,没有黑衣,没有红巾。

而是金光。

金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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