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哄笑,惜夏的脸由红转白,又白转青,死死瞪着恕儿。
恕儿见呛住了他,得意地抬起下巴丢了个鄙视的眼神过去。
他今日若是收拾不了这个黄毛丫头,他以后还怎么混?
惜夏冷笑道:“别理她,给我进去,谁挡道一概给我推开!”
言毕退后一步,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就往上挤。
恕儿闻到他们身上熏人的汗味儿,又见他们来真的,不由有些着慌,转身抓起又长又粗的门闩当门一站,中气不足地道:“谁敢?”
正当此时,廊下传来一条懒洋洋的声音。
“惜夏是吧?你带了一群人不经通传就往我院子里闯,不惧惊扰了我,还要卖了我的丫头?我没听错吧?”
这声音又软又滑,听着特别好听,明明是质问的话,听上去倒像是在闲话家常一样。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往廊下看去,只见一个身量高挑苗条的女子立在廊下,雪肤花貌,石榴红裙分外耀眼。
一时之间,立在惜夏身后的小厮们竟然看得呆了。
这位久病不出院门的少夫人,原来是生成这个模样。
为什么先前大家都传说,她是个病得见不得人的黄脸婆?
惜夏长期跟在公子爷身边,倒是见过少夫人几次,少夫人自去年秋天重病一场之后,便不再管家里的闲事。
他还记得,有一次,生了庶长子的碧梧姨娘仗着公子的宠爱,借酒装疯,闹到她面前来。
她也不过就是命人关了房门,不予理睬。
公子爷收了芳韵斋最红的清官纤素姑娘,纤素姑娘故意不小心将茶打泼洒到了她的玉白绣花裙上,还夸她的裙子漂亮。
她不急不恼,转手就将那裙子送了纤素。
她这样一番作为,倒叫从前不甚喜她的夫人怜惜起她来,背地里还说了公子爷几次,说是嫡庶尊长不容混乱。
安静了这许久,她今日是要发威了么?
自己可比不得那几个得宠的姨娘们,若是不依得她,闹到夫人那里去,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惜夏想到此,上前行礼赔罪。
“惜夏见过少夫人。请少夫人恕罪,小的是听从公子爷的吩咐,前来抬花去布置的,恕儿适才是误会了,小的也是嘴欠。
只是玩笑话,不然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牡丹不置可否,只问:“公子爷可否与你说过,要抬哪几盆?”
惜夏一一报来:“魏紫,姚黄,玉楼点翠,紫袍金带,瑶台玉露。”
牡丹点了点头,道:“恕儿,你指给惜夏看是哪几盆。小心些儿,可别碰坏了枝叶花芽。”
这样就放过这狂悖无礼的恶奴了?
恕儿心里一万个不高兴,噘着嘴不情不愿地领了惜夏入内,却把那群早就不敢吱声的小厮挡在了院外。
“一盆一盆的抬,别全都涌进来,小心熏着了我们少夫人。”
众人却也没人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胡言乱语,都屏了声息,偷看牡丹。
牡丹无动于衷,不紧不慢地搧着素白的纨扇,微眯了眼嘱咐道:“最要紧的是这盆魏紫,当心别碰着了。”
惜夏心里有数,明日唱主角的就是这盆魏紫,与公子爷花了大力气弄来的那株玉板白。
这魏紫自然是重中之重,不容半点闪失。
因此他最先看的就是那盆魏紫,这盆魏紫,据说有三十年了,株高近三尺,冠径达四尺,十分罕有珍贵。
这样的老牡丹,一般都直接种在地上。
唯独这一株,当初何家为了方便陪嫁,提前几年就弄了个超大的花盆,高价请了花匠来精心养护,才有今日之光景。
惜夏数了数,今年魏紫正逢大年,开得极好,共有十二朵花,每朵约有海碗口大小,另有三、四个花苞,花瓣、枝叶俱都整齐。
恕儿在一旁看着,鄙视地道:“这么美的花,落在某些人眼里,也就和那钱串子差不多,只会数花数枝叶,半点不懂得欣赏的。”
惜夏白了她一眼,走向那株姚黄。
姚黄是花王,魏紫是花后,若论排名,姚黄还在魏紫之前。
只可惜这盆姚黄年份不长,又是盆栽,虽然也开了五六朵,光彩夺目,但远不能和那些高达六尺的大树相比。
再看玉楼点翠,层层叠叠的玉白花瓣堆砌犹如楼阁,花心正中几片翠绿的花瓣,显得很是清新典雅。
瑶台玉露,花瓣花蕊皆为白色。
紫袍金带,花瓣犹如紫色上佳绸缎,在阳光下折射出柔润的光芒,花蕊金黄,艳丽多姿。
几种牡丹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无一不是稀罕之物。
惜夏清点完毕,偷偷瞟了立在廊下的少夫人一眼。
这几样花儿,任一种的一个接头就要值五百钱以上,少夫人却这样任由它自生自灭,只供她一人观赏,平白浪费,真是可惜。
正想着,忽听牡丹道:“惜夏,我听说这魏紫的接头去年秋天卖到了一千钱?不知是真还是假?”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惜夏唬了一跳,忙弯腰作答:“是这样,少夫人。”
又听牡丹道:“我听说城北曹家有个牡丹园,世人进去观赏要便出五十钱?每日最少可达上百人?多时曾达五六百人?”
“是这样。”
牡丹摇着扇子慢慢朝惜夏走过来:“你可曾去过?”
牡丹的身形不同于时下众多的胖美人那般丰腴,但自有一段风流所在。
长腿细腰,胸部丰满,走路步子迈得一般大小,挺胸抬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特别是前襟所绣的那两朵牡丹花,娇媚闪烁,叫人看了还想看。
惜夏不敢再看,红了脸道:“小人不曾去过。公子不许我们家的人去看。”
“这样啊。”牡丹很是遗憾,往他身旁站定,缓缓道,“也不知谁去过?里面是什么光景呢?”
少夫人身上的熏香不同于其他姨娘那般浓艳,却是十分罕有的牡丹香,幽幽绕绕,总不经意地往人鼻腔里钻。
也不知制这香花了多少钱?
惜夏鬼迷心窍一般,斯文地道:“小人的妹妹曾经去过,她说曹家的牡丹都种在一个大湖边,亭旁桥边,湖心奇石下也有。
游人进去后,乘了船沿着湖慢游一圈,便可将诸般美色尽收眼底。”
说到此,惜夏谄媚的道,“只不过都是些平常品种,只是种类多一点而已。
要论牡丹种类稀罕贵重,远远不能和少夫人的这些牡丹相比。
若是少夫人也建这样一个园子,休要说五十钱,就是一百钱也会有很多人来。”
牡丹妩媚一笑,用纨扇指了他道:“胡说。公子爷若是知道你给我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不得乱棍打死你!”
惜夏瞬间白了脸。
牡丹一点都没夸张。
刘畅其人,身为三代簪缨之家的唯一继承人,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钱财为何物,只知享受消遣。
冬来梅前吹笛,雪水烹茶;秋来放鹰逐犬,纵马围猎。
夏至泛舟湖上,观美人歌舞;春日击球走马,赏花宴客。
过得风流快活,好不肆意。
直到前几年,刘老爷犯了糊涂,贪墨数额巨大,险些被查,急需有人援手。
早就看上刘畅八字的何家便趁此机会替他还了赃款,也替女儿换得了一次冲喜的机会。
从此后,刘畅爱上了钱,却也恨上了钱。
他萌祖荫做了从六品的散官奉议郎后,又闲又挂着个官名,不但热衷于结交权贵,更是热衷于赚钱。
家里的大小管事几十个,个个都在想法子赚钱,每年替刘府搬回许多钱来。
他却从不谈钱,更不喜有人在他面前说钱,只爱附庸风雅。
这样一号人,若是叫他得知,他的贴身小厮竟然撺掇他出身商户的妻子开办这样一个园子,公开用牡丹花赚钱,他铁定不会轻饶了惜夏。
牡丹立在一旁,看惜夏的鼻尖上沁出许多细汗来,惶惶不知所措。不由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道:
“看你这孩子,一句玩笑话就被吓成这样儿,怪可怜的。
公子不会知道的,你且安心办差吧,若是你妹妹喜欢牡丹,今年秋天我送她几个接头玩玩。”
“多谢少夫人。”
惜夏松了一大口气,却不敢再多话,低着头默默指挥其他人抬花,丝毫没了刚才张狂的模样。
“小心点儿。”
牡丹满意一笑,径自朝廊下走去,心中暗自盘算,若是真能建起这样一个园子,每年就卖点接头和花季观光游览,就够她好好生活了。
要是再培植出几种稀罕的品种来,更是高枕无忧。
恕儿尽职尽责地监督着小厮们,谁要是手脚稍微慢一些,都要得到她几句斥骂,间或还指桑骂槐地嘲讽惜夏几句。
惜夏也一改先前的张狂,对她恶劣的态度视而不见,只专心做事。
好容易众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将几盆花依次抬了出去,恕儿立时跑去关门。
门正要合拢,一只肥壮的手紧紧抵住了门,涂满了脂粉的肥脸咧着鲜红的嘴唇娇笑。
“恕儿,别关门,雨桐姑娘来给少夫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