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金山寺，佛殿中，听到这句禅语，许仙睁开双眼。
法海说罢，手持禅杖，走到许仙身前，目光漠然。
许仙垂眸，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到最后，依旧放不下执念。
就在刚才，回顾往昔，他仿佛还觉得身处与素贞成亲的前夕。
即将结为夫妻，未曾经历分离。
可惜那时的美好，现在再也回不去。
今天已是素贞出塔后的第三天，也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此日过后，尘缘已了，彼此便不再相见。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空自凝眸，春风笑人瘦。
二十年的清修，许仙早就形如槁木、心若死灰。
但他从未忘记，素贞还被镇压在雷峰塔里，而她的罪过，全因自己而起。
如果她不思恩情，就不必了却情缘；如果她绝情背义，何至于水漫金山。
自己才是真正的祸首，耳根软，相信谗言，人痴呆，辜负发妻。
他是来忏悔的，就在这肇祸之地忏悔；
他是来修行的，就在他仇人面前修行。
回首往事，他实在是懵懂痴呆的负心汉，愧对妻子素贞甚深。
但是许仙相信，人有善意，天必从之，人有悔意，天必怜之。
他愿将修行积累的功德，回向爱妻，偿还素贞为了他发动水灾的孽债，助她早日脱离苦海，飞登仙界。
所幸他终于是等到了，素贞出塔、夫妻团圆。
然而重逢的时间只剩三天，这是最后的尘缘。
枯木逢春，但春光的停留过于短暂，转瞬即逝；
死灰复燃，但燃烧的情焰不再悠久，迅速止熄。
“不愿飞作天上仙，只愿相守在人间”的誓言，如云烟般飘散，了无痕迹。
他又在执着什么呢？
素贞也已经放下了。
昨天，许仙听到她对小青说：“我想起年轻的时候跟官人相爱，浑浑噩噩，一切都无悔。”
许仙闻言悲欢交集。
既为素贞饱受磨难而悲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深意，虽然说自己无怨无悔，但素贞是将这些年经历的痛苦绝望尽数隐藏在心底。
又为素贞脱离苦海而欢喜，仅仅为了报恩就沦落红尘，为他历经百般苦难，现在放下尘缘，了却此间因果，总算苦尽甘来，得以飞升成仙。
事到如今，他应要知足的，不该再纠缠了。
放下心中执念，自然全无烦恼，如此也好。
可是一想到他和素贞，此后就如同伯劳飞燕各东西，分隔开的不再是凡间的雷峰塔，而是彼此的仙佛之身，许仙就不忍心就此放弃，执念又起。
“情纵痴缠终有完，了无挂碍上灵山。”法海见许仙到此刻尚有执念未消，最后劝告了一句，道了声：“走吧。”
许仙怅然地起身，随着法海出了佛殿。
金山寺留在身后，连同这二十载春秋。
该来的离别终究会来，他要与素贞见最后一面。
风雨之后，各自归舟，需要用什么理由去挽留？
飘零的春花，残缺的秋月，荒凉的夕照里，久久凝望着雷峰塔的悲哀。
漫漫长夜不知晓，日落云寒苦终宵。
痴心未悟拈花笑，梦魂飞渡同心桥。
断桥不断，肝肠寸断，而今执迷，一人不悟。
终于见到素贞，只默然对望。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总是难以开口，静默无言。
可惜此时不言，以后纵有万千风情，更与何人说？
倏忽间——
瑞彩连连，祥云显现。白日飞升，直上九天。
云端之上，目送那道魂牵梦萦的白色倩影渐远，许仙眼中光华褪尽，以至空无。
最后的见面，就这样过去了，恍若弹指一挥间，红尘已缈远。
不知为何，许仙此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随即若有所悟。
许仙，许仙，许你成仙。
二十年，你一直在我的心口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而今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由你一一告别。
但过往的猎猎疾风，却无法挽留分离的决意。
这悠长疯狂的执念，也就只能就此放下抛弃。
卿自东去，我独西行，从今以后，再无相聚。
勘破心头一点痴，十方无处不加持。
刹那间，许仙破除迷障，觉悟大千。
于是，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意乱情迷，如尘埃般死去。
也看见了最开始，自己一夕坐化而去时，留下的警世诗：
禅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迷人的色相诱惑了一时，悟法的空寂明觉了万世。
在法海欣慰的目光中，许仙豁然省悟，金身塑就。
然而许仙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两件定情的信物。
一青一白。
翠青的珠钗，洁白的纸伞。
随之忆起的，是素贞殷切的期盼——
“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相公借伞，我赠珠钗，当作你我二人交换的信物，愿彼此不离不弃。”
······
真灵猛然惊醒，自我意识复苏。
许仙冷眼看向法海，满是敌意。
仇人在前，岂可不怒不怨不恨？
若非法力不能使出，他几乎想要立刻动手。
“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法海双手合十，淡然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莫要执迷不悟。”
许仙冷笑，读了二十年的佛经，此时正好作为反攻的武器。
“我虽执迷，却已了悟。有情众生，根本我执。”
“汝言虚妄，即非虚妄，缘起性空，即非真空。”
“有情缘起，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来不去。”
他话里藏刀，步步紧逼。
“情为欲根，欲为苦本”，法海微微摇头，“苦即非我，不得解脱。”
“有情方生爱，安知非我哉？”许仙反问，转而又道：“无情何必生斯世，有爱终须累此身。”
法海闻言不恼，“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过去现在未来，生世畏惧劳心。”
许仙沉默了片刻，回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缘起劫起，福祸相依。”法海不再争论，只是提醒：“汝今日不悟正法，到时大祸临头，恐悔之晚矣。”
“缘劫祸福，身自当之，从来无悔。”许仙轻笑道，“且家有贤妻，夫不招横祸。”
“阿弥陀佛。”法海发出一声叹息，随后身影淡化隐去。
许仙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