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感业寺

亭曈晓光,枪出如龙。

这杆绿趁芦叶枪已经十六年未试锋芒,枪缨已有些发暗。

这是罗延海的枪,当初进京当驸马时特意带了过来,却从未再用过。

如今,它却在罗延定的手中上下翻飞。

随着一朵朵枪花乍起,整条枪仿佛就像苏醒了一般,在半空中吟唱、啸鸣、起舞……

罗延定也有多日未曾摸枪了,

在凉州时,他一早起来便会先练上一套枪法。

待上午点卯议事之后,他通常会去校场看士兵操练,也免不了与麾下将士过过招。

等到了夜里,他在临睡前的一件雷打不动功课则是擦枪。

为此,崔王妃在世时曾戏言:真正的靖凉王王妃是那杆虎头柳叶枪。

只是,罗延定此番奉旨进京是为请罪,所以并未携带长枪。

在驸马府里待了数日之后,罗延定不免有些手痒,于是便向二郎讨了这杆绿沉芦叶枪,一早便在后院耍了起来。

不过,与其说是罗延定手痒难耐,不如说是他心中烦闷,好借着练枪之机排解一番。

待将三十六路罗家枪法使完,罗延定已是浑身大汗,顶上发髻中还不断腾起袅袅白气。

“痛快!痛快!”罗延定放下长枪,不由得连叫了两声。

“好枪法。大哥的枪法还是与当年一样了得,看来是从未懈怠。”罗延海一边赞道,一边走上前去给罗延定披上了一件披风。

“二郎当年的枪法与为兄也在伯仲之间,只是……”罗延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知何日还能和二郎再切磋一番。”

“大哥若是有意,小弟改日陪大哥练上几招便是。只是,自从来了京城,小弟擦枪的次数倒比练枪还多,怕是接不了大哥几招了。”罗延海回道。

“哦,如此说来,二郎并未将功夫彻底放下?”罗延定有些意外。

“小弟这腿脚是有些不中用了,可罗家人又怎能不会罗家枪呢。”罗延海回道,“虽说上阵杀敌怕是不行了,但对付几个寻常武夫应该还是不在话下。”

“好兄弟,不愧是我罗家儿郎。”罗延定一把搂住了罗延海的肩头。

此刻,旭日的阳光斜射在罗延定的脸上,他鬓间的几丝白发泛出棕色的光芒,额角的汗珠也闪着晶莹的光,本就俊朗的面容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罗延定看着二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一如当年二人在试缨亭边对练时一般。

来京城已有五六日里,这是罗延海第一次见到大哥露出这般笑容。

“二郎啊,为兄想出去走走,你以为妥否”罗延定突然问道。

“大哥是说去街市吗?”罗延海微微一怔。

“是啊,二郎莫非觉得不妥?”罗延定依然微笑着。

“既然大哥有此兴致,也没什么不妥,既来之则安之。”罗延海回道,“整日憋在宅中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不如此刻就去如何?我看今日天气倒是不错。”罗延定又道。

“大哥莫急,出去走走当是无妨,不过以眼下之势,还是需要做些准备才是。”罗延海道。

“要做何准备?”罗延定有些不解。

“至少要备些衣物才是。”

“衣物?”

“大哥你想,你此行所带衣衫是不是皆是紫色常服,再有就是那四爪的蟒袍了吧?”罗延海低声道,“倘若就此出行,即使不认得大哥之人,也足以看出大哥的身份了。”

“二郎的意思是?”

“小弟是想,大哥此时出行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切莫让人探得行踪,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罗延海接着道,“如今有多少人盯着驸马府,想必大哥心里也清楚。”

“嗯,还是二郎想得周全。”罗延定点了点头,“眼下是需要谨慎行事才好。”

“大哥放心,小弟自然会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就陪大哥出去走走。”罗延海信心十足。

……

在罗延海的安排下,兄弟二人次日一早出了驸马府。

而且,罗延海准备得比罗延定想得还要周全。

他给罗延定和自己准备了一套素色的麻布圆领袄袍,配上软脚幞头,和一般百姓的打扮无异。而且,他特意备了一辆单辕两轮马车,还将车上饰物尽除,车顶上还铺上了一层毡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带着罗延定从驸马府的侧门出了府,坐上这辆马车一路朝东城而去。

除了驾车的车夫,兄弟二人也未带任何随从。

到了车上,罗延定才告诉大哥,西城多是王公权贵的府邸,难免有人会认出自己,所以他直接带罗延定去往东城,那里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烟火气十足,却又不易被人认出。

罗延定暗自感叹,二郎果然行事仔细。

待二人的马车行至东市,天光已经大亮,各家店铺皆已经开门营业,各种叫卖声随着炊烟弥散开来,彻底唤醒了这座繁华之都。

罗延海让马车停在了宣阳坊的东门,然后领着罗延定下了马车,随着人流朝东市里走去。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罗延定顿时有些目不暇接起来。

在凉州时,他也不时会去一趟集市,但那只是去巡查榷场,他眼里只有交易的账目和行迹可疑的胡人,根本没有在意过别的。

如今,看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之声,罗延定忽然发现,这集市中也颇有些乐趣,何况这京城集市的繁华热闹也远胜凉州。

不知不觉,兄弟二人已在集市里逛了一个多时辰。

罗延定也不是闲逛,而是兴致盎然,频频出手。

他先买了三支银簪,皆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一支是给母亲大人,另外两支则是给叶红巾和那个还未谋面的女儿罗熙云。

虽然他此时并不知道,叶红巾已经遇难。而是否还能见到女儿也未可知。

他还买了四把西秦的短刀,皆是镔铁所造,配有银质刀鞘,刀柄和刀鞘上还镶有红蓝宝石。

罗延定其实并不喜好珠宝,但唯有在刀剑上的例外。因为他觉得,珠玉只有配上刀剑才能绽放出真正的光华。

不过,在买短刀时,他也犹豫了片刻,不知是该买四把还是三把,毕竟长子罗熙冕此时已经身处囹圄之中,生死难料。

他最后还是买了四把。

当然,罗延定也没有忘了自己。

他给自己挑了一枚扳指,据商家所言,这枚扳指是取材自南越国的一种犀牛角,颇为稀罕,也是扳指中的极品。

罗延定原本是不打算要这枚犀牛角扳指的,因为到买扳指时,他才发现身上银钱已经不够了,而这枚扳指要价二十两银子,已经赶上一匹上品军马的价钱了。

好在罗延海早有准备,掏出银两买下了这枚犀牛角扳指。

眼看已近午初时分,罗延海提议先去邻街的宣阳坊吃些午食,坊中有家酒楼的水盆羊肉十分地道。

罗延定欣然应下,兄弟二人便出了东市西门,先将所买之物放在了马车上,然而从东门进了宣阳坊。

进了坊中,二人一路朝东而行,此时沿街的食铺酒肆也渐渐热闹起来。走在街中,各种食味伴着酒令之声飘来,罗延定腹中也不觉真有些饿了。

忽然,几声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罗延定不禁驻足,循声望去。

“二郎,此钟鸣之声莫非是从寺中传来?”罗延定朝弟弟问道。

“啊,应当是,在坊西是有一座寺院,好像是名感业寺。”罗延海也听到了钟声,“此刻当是僧众下早课了,故而鸣钟。”

“听着钟声,当是不远。”罗延定又往钟声的方向紧走了两步。

“不远,再走过两三个街口便是了。”罗延海回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去寺中进进香吧。”罗延海回头道,“佛缘即到,岂能错过。”

“大哥若有此意,小弟自当奉陪。”罗延海随即跟了上去,引着大哥朝西而去。

见寺烧香,遇佛便拜,这也是罗延定此番临行之前,他母亲特意嘱咐的。

原来,罗延定的母亲宁国夫人是个信佛之人。

当年罗延定出关北巡,误入北戎营地被叶红巾救下,迟迟未归,众人皆以为世子已遭不测,只有宁国夫人坚信儿子必能逢凶化吉。

为此,她也日日到寺中佛前祷拜,月余未辍。结果,罗延定果然平安归来。

自此,宁国夫人对佛主更加虔诚。她还捐出白银千两,将凉山脚下的白马寺扩建了一番。原本只有两进大小的白马寺就从此成为了一座前后五进,占地十余亩的名刹。

此番罗延定奉旨进京,吉凶未卜,老夫人便再三叮嘱儿子,只要遇佛便拜,便可得佛主保佑,渡过此劫。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感业寺门前。

这座寺庙山门不大,还容不下一辆四轮马车进出,院墙也不高,甚至比相邻的民宅院墙还矮。看上去,整座寺院就像被四周的民宅隐藏起来一般,只有从不时升起的香烟中方能发现,此处乃是一座清修之地。

“这寺院不大却也别致,倒也应验了大隐隐于市之理。”罗延定望着山门上的牌匾道。

“此地庙小倒也不奇怪,京城里有名的寺庙大都在西城,那边的香客出手大方,香火也旺。”罗延海在一旁道,“不瞒大哥,这座感业寺小弟也只是听闻,却从未进去过。”

“不打紧,庙小也是庙,阿娘曾经说过,庙无大小,有佛则灵。”罗延定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进了山门。

感业寺果然不大,香客也不多,算上罗延定兄弟二人,整座庙里的香客也只有七八人而已。

如此一来,整座寺庙倒是清静了不少。

罗延定先去请了三炷香,在殿前的香炉前祈拜了一番。待进香完毕,他便径直走进了正殿。

正殿不大,香案后供奉的佛像也不大,看上去比真人大不了多少。

不过,当罗延定抬头看见佛像时,心里就微微一怔。

殿里供奉的是文殊菩萨,确切地说是五髻文殊菩萨。

这尊菩萨的造像,罗延定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在靖凉王府的佛堂里,也供奉着一尊一模一样的五髻文殊菩萨,那是宁国夫人每日必去之地。

“莫非这便是缘分?”罗延定心里暗自寻思起来。

要知道,在这进京的路上,他一直谨记着母亲的嘱咐,沿途也拜过不少佛寺,还从未见过供奉文殊菩萨的造像,直到今日却在此偶遇了。

正当罗延定还在思量时,香案边的一位僧人上前施了个礼,然后道:“这位施主有礼了,贫僧看施主方才已经了上了三炷香,若是此来有问于我佛,不妨求上一签。”

说着,僧人右手一请,指向了香案上放着的签筒。

见罗延定一时未置可否,那僧人又道:“施主别看鄙寺虽小,但寺中佛签一向灵验,可知吉凶,可晓未来,可断祸福,施主不妨一试。”

“真有这么灵验吗?”此时,罗延海也进了殿中。

“出家人不打诳语。”那僧人连忙也向罗延海施礼,“我佛本就讲的是个缘字,贫僧看这位施主进殿之后便凝望菩萨神像良久,似有久别重逢之意,这便是缘分。有缘又有心,则签自然灵。”

“也罢。”正当罗延海还想再说些什么,罗延定发话了,“既然有缘到此,在下就求上一签。”

说着,罗延定走到了香案前,拿起签筒,然而转身在文殊菩萨前跪下,双手将签筒举过头顶,摇晃了起来。

竹签在签筒中刷刷作响,不多时,一支签跳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待罗延定拾起了竹签,看了一眼签号。那僧人又迎上前来,用手指了指殿内的左侧,“解签处在那边,施主可自去。”

当罗延定拿着签走到解签处时,发现案桌后坐着的是一个小和尚,看上去还未及弱冠之年。

他心中一时有些犹豫,手中的签也并未马上递过去。

“这位施主是要解签吗?”那小和尚微笑着问道。

还未等罗延定说话,一旁的罗延海先开口了:“小师父,还不速去请你师父前来。”

“这位施主,若是要解签,交于小僧便是。”小和尚依然面带微笑,不卑不亢。

“你?”罗延海语气中明显有些不屑。

“正是小僧。”小和尚又道,“莫非施主觉得有何不妥?”

“不敢,不敢。”此时,罗延定连忙接过话来,“只是小师父看上去年纪尚幼,难免令人心生顾虑。”

“施主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在小僧看来,施主并非是以貌取人之人。正如以小僧观之,施主虽衣着朴素,却气宇不凡,眉宇间似有万千气象。”小和尚看着罗延定道。

此言一出,罗延定微微一怔,不由得又打量了小和尚几眼。

“方才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小师父多多包涵。”罗延定旋即坐了下来,将所求之签双手奉上。

小和尚将签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签号,又看了一眼罗延定,问道:“施主此签所问何事?”

“嗯……算是家事吧。”罗延定回道。

“哦。”小和尚又看了一眼签文。“若问的是家事,倒是有些奇了。”

“奇在何处?”

“实不相瞒,施主此签乃是‘霸王卸甲乌江东’,是下下之签。”小和尚低头看着签文,若有所思,“若照诗文所云,此家事绝非寻常之事,不然怎会有‘风摧擎天木,狂澜覆海舟’之喻。”

此言一出,罗延定心中又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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