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秦牧雄

云门寨的清晨总是山雾缭绕,尤其是点卯之时,往往站在点将台上,十步之外的兵卒便渐渐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秦牧雄坐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白茫茫的一片,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虽然他不用看,也不用数就知道,台下列阵是一个半营,共计七百余人。其中的“雄字营”正是他的亲军营,也是整个云门寨最精锐之师。

可是,他总觉得在被浓雾笼罩之处,仿佛还隐藏着数不清的人马,即使自己此刻坐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也无法掌控全局。

“传令下去,即刻起取消所有轮休,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不得出寨,违令者立斩!”秦牧雄朝着一旁的王都尉道。

言罢,他起身走下了点将台,朝着都督府走去。

秦牧雄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三日之前,当他接到陈士安从京城传来的密报,让他做好准备,只等钦差的到来时,他原本以为大局已定。

然而就在昨日,从雄州又传来另外一个消息:世子罗熙冕越狱逃脱,大理寺已发下海捕文书全境通缉。

世子逃脱意味着什么,秦牧雄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害怕。他不想眼看着自己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却因为世子的出现而前功尽弃。

其实,他心里有时候也会有一丝愧疚。毕竟罗家一直待他不薄,甚至他能有今日之地位,也正是拜罗家所赐。

原来,从他祖父秦力开始,秦家人一直就在靖凉王麾下效力。

当年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奔袭北戎时,秦力便是亲军营的一名校尉,因为作战骁勇而深得罗嗣业赏识。

在罗嗣业受封靖凉王镇守凉州之后,秦力也受封果毅都尉,成为了靖凉王麾下将领。

此后近百年,秦家儿郎也一直在凉州军中效力,累有战功。到了秦牧雄这一代,因为他练兵有方,又深通兵法,深得前任靖凉王罗晋丰青睐。

在秦牧雄二十一岁那年,罗晋丰将郡主罗金娘许配与他。七年之后,又向朝廷请旨,加封他为凉州兵马都督。

一时间,秦牧雄在凉州一地也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外人看来,秦牧雄不仅手握重兵,官至三品,而且还是堂堂的郡马爷,可谓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尤其是他还娶了名满凉州的罗金娘为妻,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羡煞旁人。

可是,旁人再多的羡慕也未必能填满了内心的欲望。

尤其当一个庶民之后,突然有了位列公侯的机会时。

也就是在一年多之前,这样的机会突然就出现在了秦牧雄的面前。

当时,陈士安以御史台侍御史的身份外放到凉州,因为查验军械的公务,秦牧雄也就此和他结识。

在见过几面之后,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陈士安经常以巡视防务的名义到云门寨来,甚至他待在云门寨的时间比待在凉州城内的时间还多。

经过几次言语试探之后,有一次,陈士安也借着酒后的几分醉意,给秦牧雄指了一条“封侯”之路——取代靖凉王执掌凉州。

面对陈士安的不断暗示和明示,秦牧雄起初并未表态,甚至一提到靖凉王,还表现得忠心耿耿,感激不尽。

秦牧雄并非没有动心,他只是觉得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岂能有这能耐?

不过,当陈士安要他交出凉州军械的账册时,他也并未拒绝,他甚至还给了陈士安一份军器所工匠的名单。

一则,以陈士安的御史台的身份,查看这些账册本事份内之事;二则,秦牧雄还也想看看,这位陈士安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有“通天”的本事。

一年之后,当陈士安结束外放准备回京时,他又特意与秦牧雄见了一面,商定了二人密信往来的联络方式。

秦牧雄这一次依然没有拒绝。不过,每次陈士安来信,他只是收信,却从不回信,而且还将陈士安每次发给自己的密信全部收藏起来,以备后用。

甚至当陈士安在信中暗示,扳倒靖凉王是当今皇上之意时,秦牧雄也依然不置可否,就是不回信。

直到陈士安升任御史台大夫的消息传到凉州,秦牧雄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真小看了这位陈御史。

而到了靖凉王奉旨入京之时,秦牧雄也终于明白了,陈士安当初所言并非大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秦牧雄第一次给陈士安回了一封密信。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秦牧雄一旦打定了主意,也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先是在靖凉王离开凉州之后,暗中将凉州九道城门的守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接着又以轮换为名,将凉州的四个营守军调往了凉山其余四寨。

当得知罗熙云私出凉山,准备去往京城之后,也是他暗中通知清风寨心腹,在半途截杀。因为他担心,倘若罗熙云身上真有什么要紧的北戎情报送到京城,会成为靖凉王的救命稻草,到时候靖凉王死不了,自己的封侯之梦也就没了。

也就是下决心杀掉罗熙云时,秦牧雄将最后一丝犹豫彻定抛在了脑后。

在自己的封侯之路上,任何人皆可牺牲。

眼看着都督府门就在眼前,秦牧雄不禁放慢了脚步,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进了府内。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暗中行事,为最后图穷匕见做着准备,最担心就是被郡主察觉。所以,他每次回到府中,都尽量小心翼翼,生怕被郡主看出什么端倪。

对于郡主罗金娘,秦牧雄的感情其实也颇为复杂。

能够娶到罗金娘,自然是天大的福气,更是凉州无数男人梦寐以求之事。就在秦牧雄和郡主完婚之后,在一次酒局之上,一位军中同僚借着酒意对秦牧雄道:你知道凉州有多少人羡慕你吗?你去数数户籍册上的人丁数就知道了。

然而,在秦牧雄看来,能娶到凉州第一美人为妻,还是靖凉王的妹妹,当朝的郡主,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自从娶了罗金娘之后,秦牧雄不仅十五年来未纳过妾,就连青楼也从未去过,甚至碰到酒局时,也从不招歌舞伎助兴。

所以,在凉州也流传着一句话:罗金娘乃是凉州第一美人,而秦都督则是凉州第一惧内。

尽管在整个凉州,没人敢在秦牧雄面前提起“惧内”这两个字,但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己虽说是堂堂郡马爷,可“郡马”在前,然后才是“爷”。

其实,平时在家里,罗金娘并没有什么郡主的架子,对秦牧雄也是温柔体贴。可秦牧雄依然觉得在她面前会不自觉地低人一等,就算罗金娘连生了三个女儿,他也不敢以延续香火为由提出纳妾之事。

日子一长,秦牧雄心里也难免有些怨气,可他也知道,只要在这凉州一日,这些怨气就永远只能憋在心里。

除非凉州变了天。

如今,凉州果真要变天了。三日之前,陈士安传来的密信中已经证实了靖凉王的死讯,也让秦牧雄做好接管凉州的准备。

得知消息之后,秦牧雄立即暗中下令关闭了雄州通往阳明寨的驿站,三日之内不允许任何消息传入凉州。

因为他知道,靖凉王的死讯很快就会传到雄州,而在自己接掌凉州之前,绝不能让罗家人知道,包括郡主罗金娘。

所以,目前整个凉州境内,知道靖凉王消息的人只有自己和几个心腹。

秦牧雄走进后堂时,罗金娘正在教大女儿秦月写字。

见到秦牧雄进来,罗金娘有些诧异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喔,寨中浓雾一直不散,军士们也操练不了,所以就回来了。”秦牧雄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女儿秦月的身后,看了看她写的字。

“月儿这字越发有长进了。”秦牧雄笑着道,“我看再过些日子,便要超过我了。”

“阿爷,阿娘方才说了,罗家无论男女皆要文武双修,所以女儿才要多加练习,不能给罗家人丢脸。”秦月转头回道。

所谓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女儿这话听在耳朵里,秦牧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月儿快别胡说了,你是秦家人,然后才是罗家人。”罗金娘连忙在一旁道,“你阿爷也是一方大员,你身为大家闺秀,自然要文武兼修才是。”

秦牧雄勉强朝着女儿笑了笑,然后朝着罗金娘道:“我去内堂换身衣服。”

说着便朝内堂走去。

等到了内堂,秦牧雄刚刚解开领口,就听得身后道:“秦郎,我来吧。”

只见罗金娘走到了秦牧雄面前,帮着他解开了肩上的甲扣。

“小孩子口无遮拦,你可别放在心上啊。”罗金娘一边解着甲扣,一边看着秦牧雄道。

“没有,我如何会当真呢。”秦牧雄笑了笑,“再说了,月儿自认是罗家人也没什么不妥,在这凉州一地,皆可称为罗家人嘛。”

“你这是怎么了,好像话里有话似的。”罗金娘有些疑惑地看了秦牧雄一眼,“这几日,奴家就觉得你有些奇怪,莫不是出了何事?”

“没有。”秦牧雄心里一怔,脸上却波澜不惊,“兴许是这几日军务太多,有些累了,郡主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奴家这几日总是有些心慌,生怕出了何事。”罗金娘又道,“对了,京城那边最近有消息吗?”

秦牧雄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郡主放心好了,但有消息传来,我自然是第一个告诉你。”

“嗯。”罗金娘点了点头,将解下来的皮甲挂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也不知我王兄眼下如何了,还有熙云那丫头,也应该早就到京城了吧。”罗金娘道。

“郡主不必太过担心,你不妨想想,没有消息不正是好事吗?”秦牧雄安慰道,“至于熙云姑娘,你既然托付给了宁少侠,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说这句话时,秦牧雄一脸平静,可心里却不由得恨意顿起——这也难怪,他暗中派人截杀罗熙云未果,正是因为宁岳风的存在。

好在眼下大局已定,这姓宁的小子,还有他那个师父也翻不了天了。

“话虽如此,可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奴家这心便一日不得安稳。”罗金娘眉头微蹙道,“也不知这皇上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郡主放心好了。”秦牧雄走上前去,一把轻轻扶住了罗金娘的肩头,“不管发生何事,我秦牧雄绝不会有负于郡主!”

罗金娘看着秦牧雄那一脸的真诚,忍不住笑着用拳头捶了他的胸口两下,“看你说的怪吓人的,你这是安慰奴家呢,还是吓唬奴家呢!”

“怪我,怪我。”秦牧雄连忙赔笑道,“你阿兄不在凉州坐镇,这些日子也的确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兴许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好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罗金娘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奴家去让厨房给你做碗薏米银耳羹,静静心,安安神。”

“那就有劳郡主了。”秦牧雄一脸笑意。

望着郡主的背影渐行渐远,秦牧雄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不过,就在郡主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世子罗熙冕的样子。

罗家人之中,世子罗熙冕正是他一步登天的最大障碍。

可是,罗熙冕逃狱之后究竟去了何处?他会不会返回凉州?他又何时返回凉州?眼下这些问题皆是未知,却又像一把利剑悬在自己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将自己封侯之路斩断。

正当秦牧雄心里还在盘算时,只见他的内侄秦琅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四处张望着,似乎生怕被人看见。

秦琅是秦牧雄二弟的次子,在成年之后便随秦牧雄在军中服役,如今已经是一名校尉,统领的正是秦牧雄的亲军营“雄字营”。

由于秦牧雄一直膝下无子,又不敢纳妾,所以他也有意将秦琅过继到自己膝下,秦琅也自然成了他在军中最信任之人。

“琅儿,有事吗,为何如此慌张?”秦牧雄问道。

“叔父见谅,小侄只是怕撞见郡主,这才……”秦琅又往屋外望了一眼。

“究竟发生了何事?”秦牧雄心头一紧。

“恭喜叔父,是好事。”

“是何好事?”

“小侄刚刚得到消息,朝廷的钦差大臣已经过了虎牙口,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进寨了。”秦琅道。

“当真?”

“小侄岂敢胡说。”

“嗯。”秦牧雄点了点头,“真是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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